作者：陆游

　　一年后，当我步过村旁那间小土屋时，我莫名的感觉它有些陌生，它以往的生机全被眼前的死寂吞没。

　　记忆中的童年时光，每逢假期我都会大半天地呆在那屋，浸迷于屋主玩弄各种民间

的乐器，如二胡、锁喇、竹笛什么的。大概我喜欢戏曲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屋主是一名单身的中年男人，个子矮小，脸颊削瘦，酱黑色的皮肤中附有些许斑点。乡邻都叫他“傻贱”，我称他“贱叔”。

　　这次暑假返家本想好好听他来一段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没想到他现在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熬日子。听母亲说，他得了脑溢血，左侧上下肢几乎瘫痪。我不敢相信。

　　我忐忑不安地推开那扇铺满绿苔的木门，朝着贱叔的床铺走去，他果真躺在床上。床铺没有挂蚊帐，反而多了一张棉被，这在南方的夏天时节显得极其多余与可笑。他那凹陷的双眼时不时地挑动，好像在控诉对稀落的双眉的不满。嘴角和左手有节奏地抽搐着，右手紧紧地抓住被单。那苍白而膨胀的脸已难以分辨。不过，我肯定他就是贱叔。

　　我不忍心打搅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兴许，等他醒过来就能为我吹奏一曲，我祈祷。

　　当我带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开那脏兮兮的床铺时，忽然他转过身来，透过嘴里微弱的声气，“水，水，水……”我赶紧跑回去拿起床头的杯子去倒水，杯中悬浮着厚厚的一层灰土。这会，我才明白这杯子已许久没人动过了。不小心把水弄到手上，拨开手指一看，泥水渗入手心，感觉有点重量。我顺手倒掉杯里的泥水，再去倒，空肚的温壶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没辙，我只好从门后的黑桶里舀了一杯凉水。当他干涩苍白的嘴唇触碰到冰冷的杯唇时，干涩的眼珠微微地滚动着，霎似刚睡醒的婴儿，生命力极其脆弱。

　　“怎么会是你？”他好象是用尽所有的力量在说这句话。

　　这是一年后我听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应了一声，“怎么？不欢迎我？”

　　他没再说话，眼角的皱纹里泛起了圈圈涟漪，嘴角微微在打颤。

　　我不忍心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那颤抖的身体，直到那双疲惫的眼睛再闭上我才悄然离去。

　　我不敢相信他会成这样子，更不相信他这样子了还能活着。当我问母亲，“贱叔为什么还活着？”时，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残忍过。可能是我不再需要听他的声音，不再需要去他那间破屋听戏曲的缘故罢。

　　母亲说他之所以活着是还有人在照顾他。我问，是您吗？她回道，我哪有时间去照顾他呀，况且他是个光棍，难道你就不怕你老妈惹闲话呀？是的，我应该体会到母亲的难处，更何况是在我们那个思想保守的落后的小地方。

　　照顾贱叔的是村里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寡妇，我们都叫她“三奶奶”。三奶奶的男人因闹革命去的早，她一手拉扯大一儿一女，长女刚成年就成为别家的媳妇了，次子刚到结婚的年纪就尸葬山里的煤矿了。这样，她独身度过了二十多年。这些年来，她活动最多的地方是贱叔的那土屋。当然，现在贱叔这样了，她还是去那最多的，而我却学会着饶过土屋回家了。

　　我不敢回忆在土屋度过的那些童年时光，多想一点，我就觉得自己得多撕一块肉，看看我冰冷的身体是否还有知觉；我更不敢期待未来，未来的结果可能更残酷，而残酷的结果是与我和我身边的人相干的。

　　有时，脑海会浮现出村里的男女老幼在土屋唱卡拉OK时狂欢的情景，我就尽量逃避现在的土屋；有时，脑海会闪出贱叔为我缝补裤衩的傻样，我就不敢说自己聪明，因为聪明的人是应该知恩图报的；想起去年贱叔为了村里的收成，日夜不疲地去山上的水库守水被蚊子叮麻的脸，我就不敢像以前那样捧腹大笑，因为一年后乡邻都记不得这事了。

　　是的，我不敢再看土屋一眼，土屋的容颜恰似我的容颜变得陌生不可认。

　　后来，我真没有去过那土屋，也极力地躲着有关贱叔的消息。因为乡邻都认为，谁要跟一个站在死神身边的人来往，谁就是跟自家的幸福，还有金钱过不去。

　　回校后，我平淡地生活，平淡地学习，平淡地度日，一切的一切都在淡漠中进行，直到那天母亲来电，我才发觉自己的身体还在。她告诉我，贱叔去了，在一周前去了，去的时候没有太多的礼节，他的身体只是用黑盒子装了三天就被村里几个劳力抬到明亮山去了。

　　那刻，我竟莫名地流泪了。我庆幸啊，我原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原来不是的。不知怎的我忽然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只是手不听话在草稿纸上划下这么一段：

　　寒风

　　冲破时光的大门

　　击穿绿叶的心脏

　　我愿

　　吸吮绿色的乳汁

　　长住寂寞的季节

　　花香

　　残留在你的肌肤

　　牵绊是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