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母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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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6/02/21 14:24 新浪文化 | ||
作者:钟 锐 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我的生身之母,一位是我的文学之母。几十年来,自小与我朝夕相处的生身之母,将我一程程送上了人生之路;始终与我未曾谋面的文学之母,则将我一步步引上了文学之路。尽管我没成什么大器,也不是什么名人,但我却努力秉承两位母亲的品格,活得普普通通而堂堂正正,活得认认真真而有滋有味。 我的两位母亲同庚,都生于1900年,是名副其实的世纪老人。如今,我的两位母亲,虽分别于95周岁和99周岁的高龄仙逝,但她们所共同拥有的那片爱心,将永远滋润我的心田,净化我的灵魂,增长我的知识,提高我的本领。 面对我所珍藏的两位母亲的遗照,我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无论我走到哪里,或者去干什么,我都不会忘记我的两位母亲 我的生身之母 母亲姓李,名达英。因家境贫寒,刚满11岁,就以6块银元的身价做了童养媳,直到20岁与父亲完婚,根本不可能有上学的机会。母亲先后养育了我们姊妹兄弟九个,吃足了多子女的苦头。 俗话说,公婆宝贝头生子,爹娘宝贝奶末头,可我生不逢时,正巧碰上荒年乱月。父亲驾着自家的驳船,常年漂泊在外,生意一直很清淡。所挣几个钱,往往连船上的开销都不够,哪里还能养家糊口?当时,大姐刚出门,二姐、三姐才搭手,四姐、五姐自小就送给了人家,大哥、二哥、三哥,都还小。我这个“奶末头”,虽是爹娘的“心肝宝贝”,却僧多粥少,嗷嗷待哺,随时都有夭折的危险。为求一条生路,母亲硬起心肠,准备将我也送给人家。可当说定的人家临来抱时,听说没有奶吃,母亲的心又一下子软了,到底自肉自痛,哪里割舍得下?只得连忙改口,回绝了人家。 于是,我吃着两个姐姐专门嚼烂的山芋,穿着三个哥哥轮番穿旧的衣裳,在芦笆床上、破被絮里,模爬滚打,奇迹般地长大了。 八岁那年,全国解放,我正好开学。年方半百的母亲趋着煤油灯,用银条土布连夜为我赶制了一只漂亮的小书包。我顶风冒雨,整整背了它九年。直到进了高中,再也无法装下太多的文具用品,才被依依不舍地替换下来。 关键的高中阶段,正值困难时期。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活活将好端端的年景给糟蹋了。早春二月,家中断了粮。年逾花甲的母亲四出张罗,每天让我带上六个红萝卜,只能勉强凑乎一顿中饭,仍鼓励我好生将书读下去。 当年夏天,我虽因每月只供应二两煤油而无法利用晚上复习,最后居然还考取了师院中文系,成为族户里第一个大学生。母亲欣喜苦狂,逢人便说:“到底溜出了一匹快马!”我生肖属马。母亲一心巴望我能奔腾出世,从此冲决生活的羁绊,自由自在地呼啸驰骋。其拳拳之心和殷殷之情,溢于言表! 赴校那天,母亲五更为我送行。由于台风袭击,小道上倒伏着庄稼。母亲手持竹竿,一路在前,为我拍打露水,直送到八里外的车站。临别,又从贴肉布衫袋里摸出仅剩的一元钱塞给我:“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就是多一元钱也是好的。”我接过那元钱,双手发抖,泪如泉涌。那百般温馨、干番情意,—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哪伯霜打雨抽,永远不可磨灭! 大学四年,十分艰苦。母亲想方设法,将家中有限的自用棉,丝丝缕缕全都披挂到我的身上,虽土点儿,我却不在乎。关键是零花钱,常常接济不上。几个哥姐家,经济都不宽裕,家中又无像样的东西可以变卖,一辆祖传的独轮车,七成新头,只卖了十五块钱。临底,实在无法可想,母亲只得含着热泪,将她两件心爱的首饰,一副金环和一副银镯,也毅然转让掉了。 好容易熬到毕业分配,走上教育工作岗位,母亲又心心挂念,为我的婚事烦起神来。三年后,我顺利完婚。按说母亲如愿以偿,已经了却她最后一桩心事,大可怡然自得了,她却把我当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依然搁在心上。每逢收获时节,母亲总将各种新鲜土特产尽量往我校里带。好像只有我吃到了,她才觉得甜;只有我尝着了,她才感到香。 那年,妻害奶疖,疼痛钻心。年已七旬的母亲闻讯后,顶着一路凌厉的西北风,坐了上百里的二等车,专程赶来看望。 1975年,随着工作调动,我举家南迁。不久,父亲病故。我伯母亲寂寞,多次劝她来宁居住。她却担心老年人的麻烦会干扰我—家,坚持留在乡下,乐其所乐。 那年腊月廿二,母亲90诞辰。三姐陪她到南京来过生日。我特地谋来一幅《百寿图》,增添喜庆气氛。当天,我和妻搞了满满一桌菜,还定做了一只生日蛋糕。席间,我们一家子共同举杯,祝福母亲健康长寿。母亲激动得两眼噙满了泪花,颤巍巍地站起身,破天荒第一次将半茶碗红葡萄酒一饮而尽。 本来,我希望母亲就在南京颐养天年。岂料不到三个月,她就像小孩子似的吵着要回家。我知道,母亲是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才引发思乡恋土之情。尽管我们全家一再挽留,母亲仍执意家去,我只得趁出差机会,顺便护送她回乡下。 临行前,我去卸那幅《百寿图》,想给母亲捎回去留作纪念。她却制止说:“别动它!等到2000年,大家都过上小康日子,我刚好100足岁,成了真正的老寿星。那时我再来,与子子孙孙一块儿好好玩玩,热闹它十日八夜九黄昏!” 如此质朴无华,厚望有期!我们全家都热烈冀盼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可是,做梦也没想到,母亲末及度过她95周岁的生日,就匆匆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意外! 从此,我再也见不到她那慈祥的笑容,再也听不到她那亲切的呼唤。我将永远失去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面对这个极其残酷的现实;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巨大悲痛,不由得失声恸哭起来…… 母亲啊,你在耄耋之年,仍有颗平常之心。如果我们对你照料得更体贴些,服侍得更周到些,看护得更细致些,你完全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啊…… 母亲啊,你对我舐犊情深,我与你相依为命,我们互为精神支柱,真希望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搀着你,母子俩能一块儿多走一程,再多走一程啊…… 母亲啊,你一生最最疼爱我,无时无刻不在叨念我。直到这次临走,定是知我离你不远,才溘然而去。免得我千里迢迢奔丧,再尝—次旅途之苦啊…… 母亲啊,几十年前,是你为哺育我们,默默挤干了最后一滴甘甜醇美的乳汁;几十年后,是你为栽培我们,又默默耗尽了最后一滴温热浓酽的心血…… 母亲啊,你虽出身低微,目不识丁,却克勤克俭,操劳一生,与那名门望族、大家闺秀的冰心一样,都是世纪老人,都有一片冰清玉洁的母爱之心…… 母亲精神不死!安息吧,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