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兰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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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6/02/25 23:08 新浪文化 | ||
最初发现它的时候,你必须用手指轻触,才能感受若有似无的凸起,渐层般叶片的覆盖,使得那微凸又像是一种假象了;就像翠绿湖中隐隐泛起的涟心,稍纵即逝的深浅,使你怀疑刚才见到的只是你的幻觉。 再隔了一星期,原本的不确定长成了一个随时会冒出头的栉块,茎的表面被呼之欲出的芽包顶得胀白胀白的,尖尖的芽端,刺得指尖微疼。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人,因为我既怕晒太阳,又怕小昆虫,更曾经指着一片玉米田开心的喊着:“哇!甘蔗欸。”但是因为父亲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所以我把花当作父亲的影子般依恋着,也总刻意的驻足花铺前思念着爸爸的味道。出国这十几年来,我从来不曾拥有过花,即使是音乐会后朋友的心意,也从不曾让我感受到“拥有”的喜悦。所以每次回台湾,只要有时间,我总是喜欢和父亲待在他亲手打理的花园里,看着父亲扶着老花眼镜细细的检视花叶上的变化,或是听着他说如何用捡来的木条钉造出一整排美丽的花棚。所以对于花园,我有着纸上谈兵的知识,纯粹是因为父亲爱谈,所以我便细心的听了来。 今年初和先生回台湾过年,父亲把花园整理得热闹雅致:报岁兰如行龙般的叶片、四季兰透白粉嫩的色泽、观音素心浓郁的香气、以及拖鞋兰巧夺天工的设计…我坐在花园的椅子上,听着耳边流泉的低诉,仿佛是在向我讲述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父亲的故事:他是怎样宠爱着他的小女儿,如同对这些兰花一样,担心水多会淹湿了根,少了又怕抵不住闷热的天气;不想太阳晒伤了娇嫩的花叶,却又在支起棚架时烦恼开不出花儿的悲哀。即使现在小女儿已嫁为人妇,父亲的手仍然没有停下来过,他默默的研究着盘中的美食,打算着等女儿回来做给她吃;他细心的剪下报纸上有意思的消息,排成一落等女儿回来看。因为是有着相隔千万哩的不同,所以父亲的心中多出了二十四小时的牵挂。 花苞的雏型渐趋清晰,父亲专注的凝视,似乎随时在等待着破壁的瞬间。其实,蝴蝶兰并不是适合观叶的兰花品种,花季过了之后,就只有向左右层叠的宽大叶片了。之前一个一个胀白的芽包,渐渐长成叶片下方弯曲的气根;爸爸拿着喷雾器,均匀地在叶片四周散布水分。我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故意靠得很近,密密的水雾漂洒在我的脸上,“吱唧、吱唧”的声音似曾相识,刺激着我的牙根酸痛,我下意识的舔了舔自己的牙齿,觉得自己与兰花之间,似乎有一种从父亲而来的注定。 从小我就喜欢戴父亲的军帽,不是贪神气,只是喜欢见到父亲看我时微微上扬的嘴角。旁人都看的出来,我讨好父亲的程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曾经因为父亲说我很棒,我一滴一滴的啜着辛辣的高梁;也因为父亲骄傲着我的口味像他,我逞强吃辣椒得了肠胃炎;更因为父亲夸我勇敢,我硬是在拔牙的时候含着一包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小时候我经常去拔牙,因为迟迟不肯脱落的乳齿,常常将刚冒出来的恒齿挤歪;又或是终于等到了一颗甘愿自己松动的乳齿,却在掉落的时候裂开,在牙根留下一小块纪念品。每当这个时候,爸爸总是会牵着我的手,到巷口旁的“青岛牙科”把不听话的牙齿拔掉。从小我就是一个爱逞能的孩子,医生问我怕不怕,我一定用力的摇我的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仍然可以感受到我掌心传过去的不安,就在我准备跨上那一张长长斜斜的恐怖椅子之前,爸爸会先我一步的坐在上面,再抱起僵硬的我,椅背慢慢地往下倒,我躺在爸爸宽阔温暖的胸怀里,双手被爸爸的大手握着,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事了。牙医伯伯在我的嘴巴里“吱唧、吱唧”的钻着,密密的水雾漂洒在我的脸上,偶而袭击我的酸痛,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滴落在父亲的胸前,父亲在我耳边轻轻的安慰,泪是止住了,却止不住心中对爸爸更深的依赖。 回家后的我,总喜欢趴在镜子上看刚拔了牙齿的伤口,伤口是那种深红到近似黑的颜色,仔细看,伤口并不是平的,而是像漏斗的角度一直斜进深处。我喜欢用舌头舔那个小洞,因为有一种触碰到平常碰不到的地方的新鲜感。我偷偷的,假装没事一般的,却还是忘了遮住歪歪的嘴巴,父亲见到就会轻声斥责我:“不要老去舔,这样伤口会流血。”其实父亲比我更在意那个小小的伤口,因为伤口不是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必须更殷切地询问我的状况。爸爸总是弯下腰,摸摸我的头,然后问我还痛不痛?我也总是非常慎重的舔一舔我的小伤口,偏着头思考一下,然后告诉他我的结论。其实痛不痛并不重要,我心里所乐呵着的,是可以当着父亲的面光明正大的舔我的小伤口。过一阵子,快冒出头的牙齿把我的牙龈顶得胀白胀白的,于是,父亲加入了我检视新牙的阵容,细白的牙尖如同花干茎叶下微凸的芽包,一天一天的向上生长,被顶开的牙龈,在父亲指尖的轻触下,微疼。 如同所有的小孩一样,我觉得父亲是十分伟大的。三年前和外子回台湾办归宁喜宴,那些父亲过去的长官、下属,把圆山大饭店的宴会厅坐得满满的。其实父亲已经退休多年,有些旧部属与他的渊源甚至长达二、三十年,但是他们却都来了,只因为他们对父亲的情分,不仅仅是长官而已,更是充满了对父亲的感念,一种打心眼儿里的崇敬。父亲是军人出生,辛苦的靠着自学爬到今天的地位;他有一张长长的脸,抿紧的双唇透露出他坚忍的性格。记忆里,我很少在家里听见父亲大声说话,不像我们娘儿三个,总是喜欢互相幺喝这个那个的。 父亲有一双穿了至少有二十年的拖鞋,棕红色的鞋面与鞋底均是硬牛皮的,不像现代拖鞋讲究轻盈舒适,那双拖鞋有着沉沉的感觉。爸爸在家的时候,我总听见爸爸的脚步声从远而近,再由近到远,“啪搭、啪、啪搭、啪…”似乎只要父亲在家,拖鞋声就不曾停下来过。我喜欢静静的听父亲的拖鞋声,因为这个声音代表了爸爸对我们的爱,也代表了他对这个家默默的付出;而我,只要听见爸爸的拖鞋声,就能感受到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与疼惜。其实身为小女儿的我,很喜欢替大人们斟茶跑腿,但是父亲却总是不让我为他做些什么,因为他说:“能够自己做的事,就尽量不要麻烦别人。”父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辛苦,也不愿意造成任何人的不方便,所以即使他官拜少将,却从来不会摆架子,甚至比下属更亲力亲为的在所有小细节上。任何事情,在父亲的处理之下,总是水到渠成,甚至比原先的计画更臻完善。如今,父亲将他的专注从日理万机的办公室,转移到他曾经以另一种方式维护的宅院里,不变的,是同样虔诚的委身,就像那些隐藏在拖鞋声里的爱一样,每每以无形的方式赋予我们新的生命,如氧气之于花的无私。 从台湾回到多伦多之后,外子兴致勃勃的挑选起兰花,我开始相当反对,因为觉得如果养不好兰花就好象是伤了父亲的心。但是,当我一次次经过那间门口摆满了蝴蝶兰的花店,我突然强烈的想拥有一盆兰花,一盆可以让父亲的记忆成为我真实的陪伴的兰花。仔细想想,父亲并没有刻意培植蝴蝶兰,可能是觉得她没有国兰的典雅气质。但是逢年过节或是父母亲生日的时候,父亲的下属或朋友,总会送来一盆一盆开得恣意盎然的蝴蝶兰,把家里点缀得更有过节的气氛。我想,我一直钟情于蝴蝶兰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对那些特殊日子的怀念吧。 终于,我捧回了一盆紫红色的双株蝴蝶兰,光滑细致的花瓣,染上一层娇嫩的色彩,如我双颊的驼红,也如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在父母温柔的注视下拥有一整场的缤纷… 父亲退休之前,很少有机会自己开车,因为不论是上下班或是参加会议应酬,司机都会尽职的在车上等他。那时家里虽然有一辆私家轿车,却很少机会用到,除非是在电话声的催逼下,爸爸才会停下手上正忙着的事情,开车赶到我等待的地方。我并不是一个有方向感的人,而台湾七拐八弯的巷弄正是让我常迷路的罪魁祸首。于是,在钢琴老师家的巷口,在巴哈室内乐团团址门口,在国家音乐厅停车场前,在科见美语旁的巷子里,总会有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那里,而车里坐着的,就是舍不得让我自己撘公车的疲倦的父亲;晴天、雨天、九点、十点,不论我何时踏出门口,父亲总会在我见到他之前就把车头灯打开,好让我可以顺着他为我预备的亮光,回到他的身边。高中毕业后我到纽约攻读音乐演奏,除了一些特别的地方,纽约的街道倒是很贴心的用数字当名字。十几年来,虽然不至于迷路,但是我的脚步却再也没有从前那般稳当,因为我知道,前面的转角,不会再有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等着我。 四年前我终于有机会站上国家音乐厅的舞台,演出当天,我在后台坐立难安,休息室的电视屏幕上,转播着会场内的情况,我见到几乎坐满的演奏听,更是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七点三十分整,我战战兢兢的走到舞台中间,只见舞台两旁及会场四周,排满了盛开的蝴蝶兰,一盆、两盆、三盆…数不尽也数不清的兰花,都是父母的亲朋好友送来鼓励我的,而我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找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神,一样的温柔,一样的令我有安全感。两个小时后,我在热烈的掌声下谢幕,舞台上,我再一次找到了父亲的眼神。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十多年来,当我觉得孤单的时候,其实父亲都一直在我身边,在离我不远处的转角,指引着我归家的方向;而我,在万紫千红的感动里,听见了从蝴蝶兰来的属于父亲的声音。 我和先生的兰花,开了两个星期后就逐渐雕谢。我们替她剪枝、换盆、也换了新的培养土,一样的替她浇水施肥,也耐心的等待她明年的花期。现在,兰花长了很多新的气根,也长出了两片新的叶子,父亲很为我们的花儿高兴,只因为我们看见了绿色因子中的生命。 对于生命,父亲教导我们要珍惜,但是对于生命中的名利,父亲却是有着超然的淡泊。父亲退休的前几年,因为还一直在升迁,所以母亲担心他退休后会不能适应。等到父亲届龄退休那年,他毅然的推掉了几个工作邀约,一手揽下所有家务,好让劳累的妈妈休养久病的身体。去年回台湾的一个早上,我躺在书房的床上,忽然父亲走了进来,我拍拍枕头,父亲在我身边也躺靠了下来。良久,父亲指着他的三等功勋奖章告诉我:“爸爸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有过这些荣誉,也就足够了。”那时,我才知道,是什么让父亲甘愿的退下来,原来,竟是一个小小的,三、四十年前的承诺,承诺母亲一个天天陪伴着她的生活。花开有时,花谢也有时,花的生命并不会消失,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在父亲的心中,世上的一切有如花起花落,而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起起落落里站稳在我们母女三人中间,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小心翼翼的守候着我们。 父亲的兰花谢了,我的归期也近了。离开台湾,是一件最伤我身肝的事,因为父亲紧闭的唇、微皱的眉和不愿掉下的泪,将我的心纠结得再也松不开。我想象着每次父亲亲手为我铺架床铺,却又在一个月后为我拆叠床铺,他的心中,该是拥有多少的矛盾与不舍 ─ 既然铺了、架了,又为什么要拆了、叠了?我想着那些在父亲呵护下生长的兰花,因为有父亲的陪伴,所以可以开出一季的灿烂。而我,离开了家,就好象失了根的兰花,因为我的根,一直还遗留在刻有父亲名字的泥土里。 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我是爱花的;我只是不愿意也不忍心去细看花上的信息,因为我总是会在花瓣的脉络里感受到父亲一生为我们的付出,一种在他花白的发丝及渐弯的后背里,全然摆上的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