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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殇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5 23:22   新浪文化

  作者:韩永强

  农历乙酉年腊月二十八,我们姊弟三人相约来到秭归老家妹妹家过大年。

  团年宴上,我们早已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妹妹却还在转转地忙!我们一再喊妹妹说行了行了,不要再忙了,桌子上的菜堆不下了,妹妹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绕着桌子转了
一圈,搓着手说,唉,唉,这桌子还是有些小!我们说,不是你的桌子小,是你的菜太多太多!妹妹数着桌子上的菜说,只有十九盘,只有十九盘,应该是三十个菜的呀!兄弟姐妹们都说,十九盘菜最好,“要久,要久”

  ,吉祥!妹妹试图把桌子上的空间调一调,争取再上几个菜,忙来忙去,也挪不出空间来。我们在一边笑着,看她忙了半天,最终颇有不甘地说,吃一会儿了再上吧。大家慢慢吃,慢慢说说话。

  我们边吃边聊,自然而然地就说到了往事。四十年前的一个场景立即占满了我的大脑,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把那令人悲伤的一幕抹去,却愈抹愈清晰。我不想在这举国欢庆合家团圆的大年时节让大家伤怀,只是独自在心中把那个“难忘时刻”在心中再一次过滤了一遍。

  四十年前,我们最大的心愿是过年,只有过年,我们才能吃到香喷喷的猪肉,侥幸还可能穿上一件新衣一条新裤,最少也能穿上一双新鞋呀!那年的腊月初,母亲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一样从离我们家四五十里远的马营山上,找亲戚们弄来了一个六七斤重的腊猪头。猪头背回家以后,母亲警告我们四兄弟姊妹,谁在外面乱讲我们家有腊猪头,她就撕乱我们的嘴!我们一边用舌头舔着嘴唇,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黑乎乎的猪头,一边点着头说绝不乱讲。

  第二天,我们几兄妹商量着再看一看猪头时,猪头却不见了。我们把能寻的地方好象都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又过了几天,邻家小朋友炫耀地说,他家有好大好大一片猪肉,还说他爸爸妈妈讲了,过年还要买糖果给他们吃!妹妹有些不服气地说,你们有肉没什么了不起,我们 家里还有好大好大一个腊猪脑壳哩!我们一闻就香喷喷的!妹妹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想起了母亲的话,马上住了嘴。哪晓得邻家小朋友不相信妹妹的话,气乎乎地说,你们家里会有猪脑壳,我才不相信哩!妹妹生气了,大声说,就是有,就是有,我妈那天晚上给我们看了,还不准我们在外面乱讲!然后,他们推搡了起来,再然后是双方的大人出面了。我们家里“有腊猪脑壳”的事不径而走,妹妹挨打已不可避免。然而事情并没有因为妹妹挨了打而终结。第二天,有一个干部来到了我们家。母亲没有来得及逃走,只好硬着头皮接受干部的盘问。

  年幼的我们不知道那个干部具有的魔力为什么那么大,只看见母亲的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青,低声顺气地说着好话。干部显然没有耐心听母亲的哀告,踩着我们家那架吱吱作响的楼梯,上到黑黢黢的楼上。干部十分熟练地打开我们空空的米柜,陈旧的衣箱,甚至揭开我们单薄破烂的棉絮,还弓下身子到床下查看。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在床下如鬼子探雷一般,每接触到可疑的东西,都要母亲从床下拖出来让他过目。折腾了半天,干部终是一无所获。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恶狠狠地对母亲说:你想耍花招,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那时的母亲其实正值盛年,以母亲的性格她不会那么低三下四的。然而母亲却显得那么孤独无助,那么理不直气不壮,面对干部的呵斥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我们把这件事毫无理由地归咎到妹妹头上。虽然我们不知道那个干部为什么要搜走我们的腊猪脑壳,但是我们知道那个腊猪脑壳对于大家似乎都很重要。

  腊月末的气氛似乎有些凝固,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了,母亲也没有拿出我们见到过的那个腊猪脑壳来。闻着邻家隐隐约约飘出的肉香,我们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即使吃不上腊猪脑壳肉,喝点煮肉的水也可以解解馋啊!我们记住了那次教训,没有人敢向母亲提及腊猪脑壳的事。

  眼看腊月二十八要过去了,我们可怜巴巴地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忽然被争吵声惊醒了。朦胧中,好象是那个干部呵斥的声音:我警告过你,不许耍花招,你不听。怎么样?想逃脱我们的手板心,你是白日做梦。我们一边心惊肉跳地听着干部的咆哮,一边被肉香诱惑,畏畏葸葸地从楼上下来。

  四十年过去了,我今天依然记得那样一个悲壮的场景:母亲流着满脸的泪,用双手死死按住那个煮得半生不熟的腊猪脑壳。她几乎用喃喃的自语哀求道:求求你,一年上头,就让几个孩子过个年吧。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别把它拿走,让孩子们过个年吧!

  干部把手中的纸烟狠劲地抽了一口。不耐烦地说,我拿走这个东西有多麻烦你晓不晓得?你不要说废话了,要么交钱,要么把这个东西给我拿走!母亲哀求说,求你宽限几天,开年后我们想想办法,一定把钱还上。干部哼了一声,你去年过年就说要还,结果还到今年一分钱也没还,鬼才相信你们哩!母亲说,原来是想今年还的,又有一个娃子要报名费,就还不上了。干部显得十分生气,明年你的娃子还要报名费,后年、后年的后年,年年都要报名费,这利上有利,你哪辈子还得清这陈年旧账?!

  母亲也许觉得干部的话说的在理,扑通一声跪下说,娃子们贷款读书还蛮听话,今后他们有出息了一定会还给政府的。干部冷笑了一声,你等得,我等不得!你的娃子们今后有不有出息我管不着,你今天必须给我把十二块伍角钱交出来,不然的话莫怪我麻脸无情,要把你的猪脑壳提起走!

  我们几兄妹已挨挨挤挤到了母亲的身后,一起跪了下来。一时间,空气中静得只有母亲的抽泣和我们嘤嘤的哭声。我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恶狠狠的干部,看到他脸上的肉好象也抖了一下。我想,我们狠劲地哭吧,也许他会可怜我们不再训母亲,不再要母亲马上交钱吧?于是我放声大哭,妹妹和弟弟们也跟着大哭起来。此时的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 在我们的哭泣和嚎啕中,干部把手中的烟蒂往地下一扔,站起来从母亲手中猛地一拽,把那个腊猪脑壳丢到他带来的背篓里。就在他要扬长而去的时候,母亲一把拽住了干部的裤腿,仿佛要同那干部作最后的拼杀!母亲大喊大叫:不行,不行,你给我放下!我欠的钱是借给娃子们读书了啊。然而,干部毫不为之所动,一把搡开母亲,夺路而去。母亲跌跌撞撞还想去追赶,乡邻们拉住母亲,劝慰她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另一老者仰面一叹:古人说,人家有年我无年,煮熟的猪头要现钱,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啊!

  四十年前的那个春节,我们最终还是吃到了肉,但是那个春节留给我的悲伤却永远也不可磨灭。今天,母亲别我们而去多年了。如果真的有九泉之说,母亲在九泉之下想起这个难时刻,也会长太息以掩涕。只是没有九泉啊,否则母亲看到我们今天享受着如此丰盛的团年宴,该是何等的慰安啊!这一切,都在我的心中,我没有告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在想什么,就象我不知道他们此时心中是否也回忆起了这个永远的痛一样。今天,我把这段难忘的时刻真实地记录下来,并没有要斥责当年那个干部的所作所为,因为在那样疯狂的年代,缺失人性的并不是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干部。正如很多年以后,我见到当年的那个干部他所说的,不能怪我,我只是在执行公务而已。而我今天的记录,如鲁迅先生所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妹妹还在说,这桌子真的是小了,你们加紧吃菜,腾出空位子我再上新的菜!

  就在妹妹絮絮地说着的时候,电视新闻里正在播出一条新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在中华民族传统佳节里,来到革命老区,同老区的农民一同扭秧歌,一同熬粥,一同炸年糕,然后边和农民吃团年饭,边对农民说,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决定,在新的五年计划中,我们党的工作重点之一,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让我们每一个农民过上社会主义新生活。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由衷地说 ,今天的农民真幸福!

  2006年1月29日农历正月初一初二凌晨一时于秭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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