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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角铜币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5 23:24   新浪文化

  作者:杨庆伟

  搭上了记忆的列车,接上了台糖小铁轨,缓缓驶进了四十五年前南台湾的新营镇。在铁道左手边的巷子里,零零落落地住了七、八户人家。最大的一户是为体型福泰的县议员,墙内朱楼碧瓦,庭院深深,大门总是锁着,终日不见人。议员太太却是位风华正茂,浓桃艳李的中年韵妇。宴客时女主人总是手持毛巾及酒水在旁伺候,颇有东洋之风。隔了墙就是
我家:标准的日式房子,玄关,地板,榻榻米及离地两尺左右的狭窄空间,运气好时还可以在地上找到几颗质量粗糙的玻璃弹珠呢!房子前后院都很小,只能晒衣服及种些丝瓜,养几只芦花鸡罢了。隔壁分别是程、方、谢三户人家,都是台籍人士:儿子通通上学,有的念台南一中、台大;有的念专校,女儿却都在中小学毕业后,被迫辍学在家帮忙或去当女工。这些白衣黑裙的小女生,其中有些资质甚佳,乌溜溜的眼睛里,洋溢着求知的欲望,可惜求学之路,就在当时重男轻女的社会风气下被糟蹋了。巷子进口是位清癯矍铄,身材瘦小的福州籍律师。他家红色的大门里,种了些花卉,独门独院,只是格局小了些,靠着铁轨的一边,长了一排排比人还高的野扶桑花丛。春夏之际,在姹紫嫣红的花上,常停满了黑里带金黄色的蝴蝶穿梭其中。他后来与留在大陆好友所托付的女儿结了婚。结婚的那天,长得高头大马的新娘还哭肿了脸,大概是想念大陆的父母亲吧。那是个艰难的时代,一个烤焦的馒头,也吃得津津有味,就顾不得什么传统礼教了,后来听说他们日子也过得挺惬意的。我家斜对面住了一位瘦小的林姓公务员,在盐务局上班,林太太却长得高佻修长,衣着入时,两人都是福建人。他们有二个女儿,都生得如瑶草琪花一般,在当时朴实的社会里,可算是顶级的美眉了。那时盐务局里有不少的闽籍人士,我想是他们对海盐的管理较有经验吧。

  沿着运送甘蔗的小铁轨,我陪着母亲提着篮子走到了三民路的大街上。向右转一会儿就经过县立卫生局及新营国小,没多久就到了车水马龙的圆环。往圆环的左手边走去,就是台糖新营总厂。说真的,日本人留下的厂房甚具规模,它是早期台湾经济发展的引擎之一。但是甘蔗的栽植却严重的损耗了嘉南平原的土壤地力,可说是日据时代一种有计划的经济剥削。从圆环走向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可看到马路旁一排排鳞比栉次的商家。南国的四月天,竟然有些许的溽热了。

  走过滋养轩面包店,总是闻到那令人垂涎三尺的奶油香味。正值发育时期的我常驻足望着那医生、政商富户才买得起的各式西点面包,不忍离去。母亲只好回过来把我拉走;我也知道她口袋中的那点钱要应付一家九口的伙食,实在是不容易。再过了几家店面就到了一位台籍人士开设的海青照相馆:在那些玻璃镜框中总是挂着几帧玉树临风,仪态万千的俊男美女,相片中彩色的成分较少,黄褐色居多;猜想是彩色照相才开始流行吧!海青的老板更在玻璃橱内展示了近百枚的中国方孔古钱:从硕大的秦半两一直到清朝的光绪通宝,琳琅满目,简直像是一部简明的中国史。早期的台湾人对中国文化竟然有着脐带般的感情,实在令人感动。这些的古币历经了千百年的风霜雨露,虽然都已经锈迹斑驳,但总令我神往陶醉,心动不已,恨不得能全部拥有,也因此种下了日后搜集中国古钱的兴趣。现在我已经收藏了数千枚的中国古钱,这得感谢海青照相馆的那框古钱对我的启蒙呢!

  新营戏院及新舞台戏院大型广告牌上的图片画得可说是维妙维肖,有时难免会有些清凉画出现。这两家戏院经常放映一些老少咸宜的影片,如王哥柳哥游台湾、文夏高原游侠或是风速四十米及月光假面之类的日本片。如有邵氏公司的彩色电影,观众更是摩顶放踵,争先恐后地去买戏票。当时我们首轮电影是看不起的,只好找人去要招待券,持券可免费到戏院看二轮或三轮的影片。在拥挤的人潮中,我们迅速地走过新舞台戏院的广告牌。在右手边的街上,以前有家博文书店,书店老板的女儿长得甚是娴雅文静,有点像穿了和服的日本女孩,后来她与一位外省军人相恋,男方因求婚不成,竟引爆手榴弹而共赴黄泉,这是五十年代发生在新营的悲剧。那女孩家人深邃难测的眼眶中所积藏的怨恨,恐怕不是三七五减租,或以后经济起飞带来的财富所能消弭的。

  母亲与我先到露天的果菜摊去买些青葱、空心菜、茭白笋、芹菜及硕大的蕃茄。这些当地种植的果菜真是物美价廉:空心菜的价格可从一元一斤降到四角一斤。有些小贩虽没受过什么教育,但确有极好的数学天分。与广州籍的菜场老妇一样,他们会用除二的方法算出任何价格。譬如二元一斤的茭白笋,半斤一元、四两五角、二两二角五、一两一角二分半、七两就是八角七分五。使人想起几何上可用二分方法去渐近一个角度的三分。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到那几摊,去买那些果菜最划算,在有限的预算下,精打细算总是免不了的。市场上一片讨价还价之声,台语国语混合着使用,倒是一片水乳融合的气氛。突然间市场内掀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喊道“大人(警察)来了”,年轻力壮的无照小贩拿了果菜拔腿就跑。被逮到的总是些年纪大的或动作较慢的老弱妇孺。在苦苦哀求警察不成后,他们的秤及货品被没收了。在一阵“×你×」的咒骂声中,市场又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营业,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转入有棚顶的市场内,首先光顾的是四川人开的豆腐干店,去买几块豆腐或百页,千张之类的食品。这家店的生意普通,可能是六0年代早期的台籍人士还不习惯吃此类食品,而且老板似乎也不太友善的关系吧。再向右走就到了一排排的猪肉摊,肉铺老板为了招揽生意赶忙用半生不熟的台湾国语说道:“尤(杨)太太,跟那里(今天)嘿(的)五花肉卡好……”,那时一斤上等肉也不到十块钱,除了逢年过节及生日外,常是买不起的

奢侈品。五花肉油水足,且较便宜,又可与其它的菜色搭配,所以是上菜市场采购的主要项目。有时候钱不够用了,只好买一块肥多瘦少的猪肉;除配菜外,它可以熬成白色细腻的猪油,用来与酱油拌饭吃,别有一番风味。如果还有些余钱,花个几块钱买一长条带鱼,一尾黄鱼或虱目鱼,那天的菜肴就算是丰盛了。吴郭鱼刺多,而且有人用粪便去当饲料,所以就很少购买了。在市场内如此的转了一圈,那天的买菜工作也就大功告成了。母亲与我都有些吃力地提着篮子留着汗,沿着原路慢慢地走回家。那时三轮车是坐不起的;坐一趟三轮车的钱可以狠狠地买他二条鱼呢!当然我手中也多了一枚母亲给的五角铜板,我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正面是孙逸仙,反面是台湾地图的铜币,赶紧地把它存入竹制的钱筒中。父亲早已回归道山,母亲也垂垂老矣,他们从大陆逃到台湾,一辈子都在绍兴东关和杭州一带逃军阀,躲鬼子,避内战的夹缝中生存,没想到却在台湾定居下来了。生在一个颠沛流离的时代,和多难的中国,还能说什么呢?我最记得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生于乱世,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平平安安地有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看着这黄铜铸造厚重的五角硬币,我彷佛又回到了四十五年前新营的菜市场。直到如今,我还藏了二十余枚五角黄铜币,一直舍不得用掉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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