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心

　　出国八年没有回国，因为种种原因母亲也未能来美探亲。每每想起母亲，总是她忙碌的背影儿和急匆匆的步履，还有暴躁和爱唠叨的脾气。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幅画面，就是母亲坐在一个大水盆边，在搓板上搓来搓去，那块本有纹稜的木制搓板，已被母亲揉搓的光滑平顺。母亲从未悠闲的坐下来歇歇脚，聊聊天，最好的休息就是坐在沙发编织各式毛线活儿

。母亲永远是出出进进的忙碌着，有时感觉母亲生来就是为着忙碌，不知是为了忙碌而生活，还是为了生活而忙碌。

　　因为母亲的忙碌，母女很少有坐下来聊天谈心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忙碌的母亲不堪重负的暴怒和责骂，因为我们贪玩不帮忙，或是将母亲辛辛苦苦收拾利索的屋子再次破坏。年少的我有时抱怨顶撞母亲，为的是引起她的重视，而能稍稍转过头来正视我一眼。然而一次次的，母亲继续埋首于她的忙碌，并在忙里偷闲中不断数落我。

　　母亲很要强，凡事要叫个好，挣个面子。虽然姐弟四人，生活贫困，父母工作又很忙，母亲却将我和妹妹们打扮的如花似锦，在七十年代黄土高原上的故乡小城里，被人注目，人见人夸。直到长大工作后，当年的朋友同学以至不认识的人都记得当年的姐妹花。当然母亲的要强和爱干净，更增加了她的忙碌，脾气也越发的暴躁。

　　母亲原本学习美术设计，是很有诗意的女人。我们小时候的照片都被母亲整整齐齐的收藏，有的被贴在镜框里，母亲总爱用一手娟秀的钢笔字题词留念，也喜欢随意的涂抹几笔。长大后的我，在经历了结婚生子的脱胎换骨后，才明了母亲其实是很有情调充满浪漫色彩的十足女人。这样的女人应该在画室，在书房，闲静幽雅的读书写字；应该在湖畔，在草坪，气定神闲的散步沉思。而母亲却超负荷的肩负起工作，家务和四个儿女的重任，柔弱的背膀扛起沉重的负担。艰难的生活和压力，粗糙了母亲细腻的肌肤和情感，埋葬了母亲的青春和灵气，也造就了母亲暴躁的脾气和性情。

　　母亲过分忙碌的生活，很深的影响了我对生活的选择。在不受生育限制的美加地区, 我却一直坚持独生子女的好处。而且始终认为，人，尤其是女人，应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情趣和生活，应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不希望再象母亲一样整日的忙碌，而没有自我。

　　开始理解母爱是在生了儿子后。当时年仅五十的母亲身体还好，笔直的腰杆子，健步如飞。忙乱的工作中见缝插针的伺候着我作月子，由于母亲的悉心照顾和呵护，使体弱多病的我从此强健有力，体能大增。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年轻气盛的我却与母亲之间发生了一次大争吵，也许母亲当时正值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无雪温柔的冬天，母亲和父亲来北京为我送行。母亲有一双天使般的巧手，摊开一地的行李，日用品，衣物和所有的零零碎碎，都被母亲排列有序的放进了箱子。母亲手脚不歇的收拾着，归整着，嘴里习惯性的唠叨碎碎念：“这一走，千山万水的，可不比你当年上大学离家和到北京工作。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加拿大那地儿很冷，可别冻坏了。” 或许母亲预感到我这一走，母女相处的机会将少而又少，其实母亲是想与我聊聊天，说说话的。然而出国前的事情繁琐又紧张，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陪陪母亲，因为年轻所以看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比亲情重要。现在想来母亲是怎样的失望啊！当时母亲正在办理退休手续。脾气亦不似年轻时暴躁，转而趋向温和缓慢。美丽的双眼皮已开始松弛下垂，泪眼朦朦的凝视着我，啰啰唆唆的不停絮叨，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一句话说了再讲，一件事讲过又说。当时的我，被即将出国的喜悦兴奋着，忙碌着。对于母亲的唠叨还有一点点不耐烦，记得还顶撞了母亲几句。十年过去了，当初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母亲当时有一些些伤心，其实顶撞完母亲，我就后悔了。为那一点点的不耐烦，我付出了十年岁月的痛和悔，人生又有几个十年任我悔恨，多少春秋由人挥霍。有母亲的日子还剩几多？亵慢父母的话一句也不要出口，年岁渐长，自责愈深。多少次，我抬头仰望穹苍，求祂饶恕我的罪孽，释放我的懊悔，庇护我的母亲。使我有机会也有足够的时间弥补过错。

　　远离故国亲人的游子生活过于沉重，我经受着巨大的文化冲击和震荡。语言障碍，文化鸿沟，失根漂浮的茫然无助。是母亲的一封封书信抚慰了我思乡的情愫。母亲的信通常写的很长，足有三，四页。在信里母亲不厌其烦的告诉我菜如何做，天冷了要加衣，要好好照顾孩子，出门在外夫妻要互相体谅。我也将所有的苦恼难处与母亲分享。在最初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仿佛牵着我的手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沟沟坎坎。而我在逐渐适应了北美的生活后，由于电话越来越方便和便宜，也由于学业家庭和工作的忙碌，越发的懒于提笔。母亲年龄渐老，眼力转弱，信也写的少了，只是偶尔会接到母亲的来信，依然是密密麻麻的三大页，仍然是絮絮叨叨的嘱托吩咐。

　　出国半年后，母亲曾寄来一封信，信中写到：“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一小两只小鸟向我飞来，第二天醒来，我猜想是你和箫(我的儿子)要回来了。”读着母亲的书信，我泪如雨下，两眼模糊，思乡思亲的感情如汹涌的洪水决堤喷出。母亲永远都是母亲，她象大地，深厚朴实，她似天空，浩瀚深邃，母爱就象装在口袋里的一只笔，一块糖，丢不下，离不开。外在辉煌富有时，也许想不到它，世界精彩绝伦时，或者不需要它。但是当你一无所有之际，它是你救命的甜点，当你孤独绝望之时，它是你心灵的慰籍。当你走投无路的最后，它是你感情的回归。我曾信誓旦旦的回复母亲：“放心吧，妈妈，我只是过客，不是归人。” 一年前回国探亲，母亲仍然保存着我的回信，时时翻阅着女儿的承诺，在字里行间搜索寄托着刻骨的思念。母亲对我讲时，我也只是一笑而过。如今回想起来，蓦然发现，我不经意间随口而出的允诺，曾使母亲怀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又承受了多么大的失望啊！而这样的失望也许将伴随母亲余生的岁月。我愧对母亲，我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是在事过境迁后才能翻然悔悟，总是在母亲的心灵和感情受到撞击和煎熬后，才能体会到母亲的神情厚爱？而母爱在一次次的受到蹂躏和践踏后，仍能一如既往的散发出宽容和无悔的爱之光。

　　一年前，去国离乡八年半后，第一次回家探望父母家人。飞机在晚上十点左右到达首都国际机场。弟弟来机场接我们，然后开车回山西。在沉沉夜幕中，汽车经过古城大同，穿越雁门关，一路沿着通车不久的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晚上，众人散去，万籁俱静，黄土高原的夜晚格外凉爽。我和母亲在门厅的餐桌旁，一壶淡茶，一盏清灯。相对而坐的聊天，这一聊就聊到了凌晨二点。我们聊人生，谈信仰，我谈加拿大和美国的见闻趣事，母亲讲家乡的变化和亲友的沧桑。我离家的日子里，大舅，二舅妈相继过世。母亲与大舅的兄妹感情极好，我能感受到母亲那种刻骨的伤痛和惋惜，于是试图安慰母亲失去手足的痛苦，母亲却豁达的说：“你大舅是很有福气的人，虽然只有六十几岁，但没有遭受什么苦，昏迷几个小时就走了。” 母亲让我看到了她的坚强和韧性的一面。在那个夏末的静谧深夜，凉风习习，月光皎洁，我和母亲短暂而又敞开心怀的交谈，在我记忆的画面上浓缩成一幅最有价值的珍藏。我们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相对唏嘘，仿佛人生四十年的岁月河流中，所有的不如意和不快乐，一切的无奈失望和沧桑酸楚，都在与母亲的畅谈中冲淡了，化解了。我发现母亲依然条理清晰，思维敏捷，开朗豁达，还有不少新人类的新词儿挂在嘴边，母亲说那都是跟我的外甥女和侄儿学的。母亲仍然爱看言情电视连续剧，仍然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和多愁善感的温情浪漫。

　　短短的两个星期，就在忙忙碌碌的嘈杂中飞速而过。当我坐在飞机上，回想起与母亲难得一次的深谈，突然发现我像极了母亲，母亲的浪漫，母亲的多情，母亲的生活习惯，母亲的为人处世，母亲对儿女无私的关怀，甚至母亲易暴的脾气。以前最喜欢听别人的夸奖：“你有一双和你妈妈一样美丽的大眼睛。”可这次看见母亲，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以后的自己。然而岁月如飞而逝，谁能掌管生命的权利，谁又能让青春和美貌永远停留？珍惜拥有，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不要为明天忧虑什么，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明天的事不在我们手里。

　　飘泊的异国生活，年岁渐长的人生阅历，身为人母的亲历亲为，我更深的理解了母亲和母爱。这么多年来，虽然有时在世上随波逐流，疏忽了母亲，可母爱始终装在我贴身的口袋里，从来没有离弃我，一路伴我同行。极端的孤独寂寞里，母爱予我丰厚的恩慈，前路茫茫，想要放弃之时，母亲的封封来鸿，慰籍着愁苦绝望的游子。“当孝敬父母”，不要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悔恨。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跋涉和天地岁月间的游走，而今才算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和隐藏在后面的多少古今中外游子的透彻心扉的痛悔故事。心里一直盼望着母亲能来美一游，带她去看看世界之都纽约，去华盛顿特区的林肯纪念塔瞧瞧，能在仍然健康的时候来我的家里看一看，住一些日子，也使我能有更充裕的时间与母亲聊聊天，散散步，看看美国的夕阳是否与故乡的相似？但愿上苍应允我的祈求，体谅我迟来的孝心，也体谅花甲之年的母亲往返京城的车马劳顿。母亲，让我们一起祈祷，但愿今年，就在今年，春暖花开的美丽春天，您能够飞跃茫茫太平洋的阻隔，与我一起畅游北美，母女再次的敞开心聊个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