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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我的家

http://cul.sina.com.cn 2006/02/25 23:44   新浪文化

  作者:张秀毅

  父亲跟我说过好多次,要把家里的老屋拆了,重建新房。只是,父亲拿不准,是在旧址上重建呢,还是在村东重新划块宅基地。父亲问我,我不语。

  这些年,村里人纷纷在村东建起了新房。新房是独门独户,宅院宽敞,交通方便;
村西的老宅,渐渐地冷清了。我们家,便是少数留在村西的住户之一。

  我舍不得老屋,因为老屋背后有村庄的历史,也有我的童年和少年。

  我们村多为张姓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人称张百万。只是不知他的钱来自哪里,是经商发的财还是做官敛的财,还是像传说中所说,是他做长工时从地里刨出了两坛金子然后跑到了这里;只知道,最初,他的房屋,也是建在村东宽阔的平地上。有一次,强盗趁他外出,洗劫了他的宅院,又放了一把火,将他的房屋变作灰烬。幸好有一些银两是埋在地下的,他用这些银两做起了生意,终于又成一富豪。为了避免再次遭难,他决心修建一个坚固的村庄。

  他把目光投向了废墟的西边。

  西边的土地,狭长逼仄,高低错落,三面临沟。北面沟底有一条河,人们叫它前河,南面沟底的河,就叫做了后河。前河从东北方的沟谷蜿蜒而来,到西形成一个人字型的分岔,一支蜿蜒向西南,最终注入古丹道,一支直折向南,和后河汇聚在一起,最终流入陵川。这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于是他开始动工修建新的村庄。

  新的村庄修建于何年?人们不知道。我在前街的照壁上看到过康熙年间立的村规石,也在东阁的配殿里看到过乾隆年间为表彰村人义举立的功德碑。四五年前回家时,正赶上村小学翻建,做地基的青石原是先祖的断碑,断碑上雕刻的青龙和云朵还栩栩如生,从上面的文字来看,先祖于明嘉靖年间做过候补的知府。我的父母亲在文革时都还是热血的青年,都参与过刨祖坟的行动。当他们从地下刨出这一两丈高的石碑时都很吃惊,但没有人注意过上面的文字,石匠把它砸断,弃置一边,有一些便没了下落。后来要修学校,剩下的几段便做了奠基石;到小学翻建,它们又重见天日。村人以为它是文物,就把它搁在路边,待价而沽。来过几个收古董的人,也都摇摇头走了。那几截石碑就又寂寞地躺在路边,任凭风吹日晒。

  我想,从石碑上残缺的文字来看,我们的村庄,应该有五百年的历史了吧?

  五百多年前,村庄修建好了。它依形依势而建。我们还是从西边说起吧。向西的坡道上,有两道关阁。第一道的阁门上,题写的是繁体的“山川盘亘”四个大字,蜿蜒向下百余米外,是另一道阁,上面镌刻的是“水绕山环”。两阁都曾有厚厚的阁门,至今只在阁口中间留下了大大的门闩洞。两阁之间,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房屋,分散在坡道的两边。坡北的房屋比较高大,往往有两三层,一层是挖出来的窑洞,一层是在窑洞的基础上建起来的房屋,而第三层就延伸到了坡上的平地上,又和上面的房屋连成一片;小时候和伙伴们捉迷藏,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楼”,转眼之间就能从坡上消失到坡底,那种感觉到今天还叫我深深怀念。坡南的房屋较矮小,因为地势是一直低下去,房屋便高低错落在绿树之间,直到土崖边才戛然止住,再下面便是后河的沟谷。坡面上铺着的是条形的砂石,姜黄色,雨水冲刷过后,更显得古朴雅致。宅院之间的路面上,铺着碎青石,碎青石之间是鹅卵石,它让我至今对一个古老的

谜语深深迷恋:“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那碎青石间的鹅卵石啊,就像是青天上的星星!

  还有祖庙呢。祖庙就在“水绕山环”阁的里面,祖庙里有两棵粗粗的柏树,见证着村庄的历史。祖庙里的戏台,依稀可见当年家族的盛况,只是列祖列宗的牌位,经历了文革的浩劫,已荡然无存。今天,村民们有重大的活动如婚丧嫁娶,也仍然要到祖庙里祭祀,称为“告庙”。尽管只剩下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但不敢忘记的是对祖先的敬重。

  “水绕山环”的阁外,只有零星的几处房屋了,修建的年代似乎也切近些。

  从坡道上来,一直向东,是一条平整的街道,人们称之为前街。街道的尽头,是“培太和”阁(我也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乡亲们叫它“东阁”,乾隆年间的两块石碑,就立在它旁边的配殿里。配殿曾经做过学校,但从我记事起直到现在,一直是村委会办公的地方。出了阁口向右,有一青石板的坡道蜿蜒向下,人们称之为前坡。前坡的入口处,也有一道简单的阁,和东阁紧连在一起,似乎没有名字;在过去,这里曾经是放吊桥的地方,控制吊桥的机关,就在东阁的阁楼上。有战争或是强盗的时候,人们就退守进阁内,三道阁门紧关,吊桥一闭,敌人就很难进来了。闹日本的时候,鬼子很少进村里来骚扰,一是因为村上的很多青壮年都参加了敌后武工队,他们作战勇敢;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畏惧村庄的坚固和村内地形的复杂。

  对了,还有村庄的周围,凡是临沟的地方,都建上了厚厚的围墙。先祖终于放心了,于是欣然为村庄命名:“永宁寨。”

  但村庄似乎并不是一次建成的。从后坡的坡口向北折进,有一条宽宽的青石板路,路边有我家的祖宅,它在上世纪80年代坍塌了。从它砌的墙来看,远没有周围的房屋坚固。它在名分上属于我的伯父。伯父早年参军在外,后来全家迁往天津。我弟弟成家时,要建新屋,伯父因为舍不得废弃祖宅,就让他在旧址上建起了三间新楼,但弟媳至今不满,因为院里还有一户人家,那是二伯祖父的后人。

  顺着青石板路向前,经过一个小小的关帝庙,向西过一个小阁口,只见路窄了许多,两边的房屋却高大气派,大门上木刻的飞花,剥落了娇艳的色彩,却剥不去美丽的姿态。这里的院子,多是两进三进,可见当年住的,都是大户人家。你看到的第一处院门前,有两个高大的石墩,石墩上有两个深深的洞。这是进士第,住过清初的一个进士,石墩是用来插旗杆的。石墩两旁,原有石狮,现在已见不到了;石墩上那两个深深的洞,曾经是捉迷藏时藏身的好地方,现在的孩子已经不这么玩了。

  好了。顺着这条路,我们继续向前走。在左边的拐角处,有一个阁楼,叫“文昌阁”,它就是当年的进士修建的。阁楼上原有很多书,可能是族人读书的地方。村里早年的

文化人,似乎也集中在这一片;解放后,这里的人家,走出了不少中专生大学生。人们似乎更有理由相信这里是“文气昌盛”的宝地,因而,每年的春节,总有人到这里来祭奠,以求祖先的荫庇。

  青石板的尽头,换上了砂石。砂石两边,有高大的古宅,也有一两处历史不过二三十年的房屋。这里有一个美丽的名称,叫花园。原来,这里是进士第的后花园。大概是百多年前,家族里出了一个抽大烟的,卖尽了家里的土地后,就拆了这里的亭台楼阁卖砖头做烟资。我的家,就在碾子的左侧,它是三十多年前父亲与伯父分家时修建的土胚房。我的童年少年,就在这里度过。

  我家院里也有一条“小河”,它是西屋门前的青石板路。下雨的时候,各家院子里流出来的水,汇聚在我家门前,然后又转入一个至今仍废弃着的古园,再穿过文昌阁,然后流入您进来时的青石板路,再汇聚到后坡,然后一路欢歌,奔向后河。我童年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趟水哟:戴一顶破草帽,卷着裤脚,在“河面”上走来走去。有一次的雨水特别大,竟把我的新凉鞋冲走了一只。那是一双漂亮的绿色塑料新凉鞋,我坐在“河”边的青石阶上,不敢回家。雨停了,河里的水渐渐地沉下去,曾经在抗战中用过双枪的爷爷,沿着后河走了两里多,才在淤泥中找到了它。爷爷把它捡回家,刷洗得干干净净的晾在窗台上,可我却怎么也不肯再穿它,因为无论如何刷洗,都刷不出原来的光泽,也刷不去淤泥留下的那一小块黑色印记……直到多少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一只失而复得的凉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离开故乡十几年了。这十几年中,村庄的变化很大。我怕时间再久些,我认不得它了,它也认不出我。即便是现在,走在街面上,都会有儿童或是新娶来的媳妇,怔怔地看着我,问我从哪里来。我听父亲说,山西的乔家大院和皇城相府出名后,县文化馆也派人到村里来过几次,拍了许多照片,但也终于没了下文。也许是没有发现它的价值,但也许是因为村庄破坏得太厉害了,很多老房被拆了,光滑的石板路,也因为机动三轮车的频繁碾压,变得凹凸不平。村庄没有引来游客,倒引得小偷频频光顾,很多老宅上雕花的门楣,便被盗去了。

  我为村庄的破损而叹息,也为自己无力保护它而默默流泪。也许,这便是历史:五百年前,这里耸立起一个新的村庄;五百年后,村庄渐渐凋敝;再过五百年,也许它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我们拿什么来证明我们曾经来过?我担心,我们连传说都不能留下,我们的子孙,会不会怀疑自己来自何方?

  离开故乡的十几年中,我总是不忘回去,因为我实在不能抗拒它在梦中的呼唤。然而每一次面对它破败的现实,我又只能转向梦中去寻求那已逝去的影像。只是,十几年来,我没有在秋天的时候回去过。我童年少年的记忆,系在村庄的每一块青石板砂石板上,也系在村庄四周那些沟沟坎坎的田地里;而关于秋天的记忆,更是顽固,因为那些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是我童年时最好的伙伴,它们会化作故乡的精灵,在秋天静谧的夜晚,惊起我的酣梦……十几年过去,村庄的改变,总让我揪心,我甚至担心,故乡的野菊,是否灿烂依然?

  于是,我决心在秋天的时候回一次家。也许,所谓“故乡”,终将沉淀成我心里充满温馨与安宁的抽象记忆,那么,我需要这记忆里,弥漫着野菊不灭的芬芳。

  村庄四周的围墙,在上世纪60年代兴修水利时被拆去修水坝了,吊桥更是没了踪影,连前坡也被拆除了。村庄向外的通道,便有了很多小路。从我家出村,就有这样一条小路。我回家时,便攀登这条又窄又陡的小坡:上了小坡,只经过几户人家,便可到我家。

  也许是这里曾经作过花园的缘故吧?这里的坡面上,从春到秋,总有开不完的各色野花。秋天,便是金灿灿的野菊怒放的季节。我老远便看见,它们依然美丽的装点了整个整个的黄土坡,并且由于人迹的减少,它们开放得更加茂盛了。我走在小路上,小路两边的野菊花逼迫的我无处插脚,仿佛是争先恐后地涌来向我问候;更奇的是,断墙中间,有一株野菊喷泻而下,它仿佛是凝固了的菊花雨瀑布,那奔腾冲击的力量,叫人振奋,更使我这与它多年未见的游子兴奋得忘记了言语!父亲见我喜欢,要拔出来带回家去,我拦下了:野菊是故乡给我的不灭的馈赠啊,也许有一天,我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可我还能回到故乡,那时,村里已没有人认识我了,唯有这野菊,还记得我,还记着我童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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