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乘风

　　2002年的7月，96岁高龄的祖母魂归故里。那天的清晨，阵阵凉风扑面袭来，像切肤的哀痛掠过心底；长长的柳丝在风中绵绵地舞动着，像祖母飘柔的白发。我们默默地坐在车里，守在祖母身边，陪着她慢慢地走近故乡??那里有祖母的新婚，有祖母的花样年华，有祖母几十年奔波操劳的身影，更有长眠于地下已40年的祖父。

　　祖母的一生坎坎坷坷，历尽磨难。她1906年出生在辽宁省，8岁时为躲辽河大水举家逃到黑龙江省，13岁时失去母亲，17岁时远嫁祖父来到这里。她和祖父共同生活了40年，祖父走后，她又和儿女们生活了40年。远嫁他乡，祖母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娘家人的亲人，祖母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就变成了煤油灯下她为我们娓娓讲述的“江东水西”的故事，那奔腾的江水，那跳跃的鱼群，不知多少次鲜活了祖母的思乡梦。祖母的身世和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深深地感染着同样过早失去母爱的母亲，于是母亲将祖母的叙述变成一封封书信(母亲是有小学文化的)寄往祖母的家乡。原以为这些信可能无人问津，本没报什么希望，可1971年，那一封厚载着亲人祝福的家信从千里之外的北国雪城飞到父亲手里。父亲一字不落地将来信读给祖母听，祖母泪流满面，她怀揣着那封信，来不及做更多的准备，在65岁的时候第一次和父亲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1975年，母亲因病在白城市住院治疗，父亲陪护。父母走时尚是早春，天寒地冻，可等母亲康复回来时已是满地金黄。半年多的时间里，是祖母拉扯着我们五个尚未成年的兄弟姐妹，走过了那一季的风风雨雨，祖母的头发就是在那时完全变白的。一位古稀老人，她所承受的物质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打击，我们这些后人虽然能想象却无法把它表述出来。我想，那一年应是祖母的丰收年，她不但在金秋时节收获了一家人的骨肉团圆，更收获了人生的许多酸甜苦辣。

　　有时，回忆起祖母的点点滴滴，我觉得祖母确实与常人有些不同。祖父去世那年是1962年，当时祖母只有56岁。悲伤过后，她独自抚平心中的创痛，没有长吁短叹，更没有怨天尤人，刚强地挺起柔弱的双肩。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与磨难，她始终充满尊严地生活着。在我的记忆里，祖母谈起她的老家，讲起祖父，谈及过去生活的种种，没有对苦难的抱怨，更没有对生活的苛求，更多的是对生活的热爱，对往昔幸福而温暖的记忆。

　　祖母甘于清贫，一辈子淡泊自守，她的威仪使她可尊可敬。

　　我觉得，父亲身上很多优秀的品性根源于祖母，比如尊严。

　　祖母初嫁时，不但要侍奉公公、婆婆，还要侍奉年老体弱的爷爷公公、奶奶婆婆。祖母虽不识字，讲不出太多的道理，但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却始终贯穿在她一生的行为中。从娘家到夫家，迢迢千里之距，将祖母从杜家女变成了王家媳，祖母踏进家门即挽起发髻，操持着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身上衣衫，口中素食，祖母用她的辛劳为艰难困苦的生活增加着点点滴滴的亮色和温暖。从新嫁娘到白发苍苍，从孙媳、儿媳、妻子、到母亲、祖母以及太祖母，在牵牵绊绊将近80年的岁月里，王家有六辈人受过祖母的恩惠。

　　祖母虽然走了，但她的爱却绵延着，她的儿孙们感觉得到。

　　从上个世纪初到这个世纪初，祖母沿着百姓家的寻常巷陌，走了将近一个世纪。祖母是一本真正的无字的史书，她见证了上个世纪那个贫穷的乡下所发生的一切。小的时候，祖母常念叨她曾经梳过的西瓜瓣头发。想象中，祖母的旧日容颜流光滴转，祖母的旧日时光泛着光泽。从那时起，梳着西瓜瓣头发、小巧灵秀的祖母不经意间总会在我的内心闪现，于是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古色古香的词语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关于遥远而温暖的上个世纪，还有一位穿越时空、令我魂牵梦萦的老人。我想，年轻的祖母是那个暗淡岁月里的一道霞光，也许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小家碧玉，这不仅可以从暮年的祖母身上的余韵得到证实，更能从祖父身上找到答案，不然，为什么祖父会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风餐露宿跋涉千山万水去迎娶祖母呢？

　　1999年，“五?一”节刚过，祖母意外地摔倒在屋外的台阶上，从此卧床。当时祖母已93岁，我们都担心她熬不过这一关，可祖母竟又坚强地活了下来。也许是祖母的刚强与坚忍吓退了死神，也许是父亲的至诚至孝感动了上苍，让她又赋予祖母三年的生命。在这三年里，祖母和父亲对生命、亲情、伦理工及许多人生的东西都有了一种全新感悟。祖母卧床后，她的饮食起居全由父母亲照顾，祖母每天要去三四次厕所，这只能由父亲一人抱上抱下。祖母卧床三年两个月零七天，父亲昼夜不舍地守候祖母三年两个月零七天，他体验到了回报母爱的艰难与快乐。父亲是幸福的，因为他付出的时候祖母体会到了；祖母也是幸福的，因为她在耄耋之年尚能享受到年逾花甲的儿子的温暖与爱，这无论对祖母和父亲来说都是一种不寻常的情感体验。从祖母的神情与话语里，我感觉到了，她因父亲而自豪，她也就安然地享受着父亲所给予她的一切。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祖母是一片蓝天，她的后人都在她撑起的这片蓝天下积有尊严地生活着，奋斗着；祖母是一片大地，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却依旧滋润着那片她眷恋的故土；祖母早已融入天地间，但我却时刻能感觉到她的存在。祖母教会了我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是无字的，也是无形的，却如微风细雨般浸润着我的心田。祖母，您知道吗，您留给我的最珍贵的资产是您的儿子??我一辈子为之骄傲与自豪的父亲，他是我的人生楷模。

　　祖母来时，带着水一样的青春，花一样的玫瑰梦；祖母走时，安详自若，了无牵挂。坐在祖母曾住过的屋子里，那脉温香犹在，人却杳然，于是心再一次深入骨髓地痛，我才真切地感觉到，我深爱的祖母她真地走了。可是她昨天还分明坐在这里，摸着那软软的布鞋，还有她用过的水杯。我隐约看见祖母用手帕托住嘴角在对我浅浅地笑，也隐约听见了远处传来祖母细细的叮咛：“门窗关好了吗，今儿晚有风……”

　　我的眼角不禁有泪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