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

　　母亲说，你给我做了两个月的饭，我现在给你做饭，活动活动对我也有好处。你好好看你的书吧。

　　做饭之余母亲有大量时间，没有了她熟悉的那个广阔天地，她很寂寞。看了几天电视

，她也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有一次见她在翻儿子的书，那是一本《少儿知识百科》的植物卷，我告诉母亲，那一套书共有四本，有动物卷，天文卷，还有地理卷，你可以先挑喜欢的看。

　　母亲说，看完这本，我想看星星月亮。

　　我惊讶于母亲的选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没有选择动物卷。

　　过了两天，母亲说，宇宙无穷大，谁又能说明宇宙有几个太阳系、银河系？谁又能说明另一个星系里有没有住着象咱们一样的人？

　　那时候我正在读瓦雷里。瓦雷里说科学无定论，人生无定命。现有的科学定论只是在现有的科技条件下是这样子，将来科技发展了，也许又是另外的样子。也许几千年后会发现和我们一样高智慧的动物，在另一个星系。

　　这在以前我大概不会过多关注。但是现在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母亲说了，在我的精心照顾下逐渐康复的母亲说了，在病中我当做小儿一样疼的母亲说了，我象我的小儿说了一句有趣的话一样欣喜。

　　母亲心里有一个怎么样广阔的天地？虽然一直在乡下，也许是空间的广阔，使她有一种和时空一样广阔的心胸，而没有象好多其它妇人一样，仅仅缠绵于鸡零狗碎。智慧原来是与生俱来的，和学识无关，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母亲爱读的《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也许那时她便把一颗文学的种子种在了我的心里，至此我推荐给她的书超越了我的狭隘。

　　她看我看得入迷，就要求翻翻我看的书。那是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多夫》，我给她拿了第一本，看了两天她还给我，说是不爱看。我想母亲毕竟只读过初中，知识影响了她的高度，不可能成为我一个很好的知音。想起自己的痴，只能苦笑，当世少知音，看见和谁有一点相同都会认为是知音。

　　母亲说，这本外国书挺好的，写得虽然是日常生活，但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跟《红楼梦》一样。

　　一种准确朴素的，无可替代的文学表达，这是我一直追求的一种境界，却被母亲一语道破。我看着面前的母亲，脸还是古铜色的底色，由于疾病，染了一些不健康的苍白，襟上肘上有一些做过饭沾的面粉。朴素自然本就是她处世的方式，又何需很多知识来教她？一种大美在很多方面都是相通的。

　　我歉然在她养病期间，无法多陪她聊聊，我得上班，干家务，管孩子，有了时间还想多读点书。

　　母亲说，你看你的书吧，不用管我。当一个作家可不容易，什么都得懂，你如果都不懂，怎么写出来让人看。

　　我不知道母亲的心里还有多少智慧。如果母亲不是我的母亲，她不只是仅仅上过初中。她生长在现在，她会不会成为我断弦以求的知音？

　　一种与生俱来的狭隘使我们总是忽视一个母亲的智慧，尤其是年老多病的母亲。我们喜欢以讥笑的口吻谈论母亲的更年期，母亲的固执和可笑，母亲的老年性痴呆和孩子气。很多时候，我们把母亲当做我们生命树上一个暗色的袋子，我们牵挂她只是因为我们曾经从那只袋子里索取过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或是因为我们敬爱，我们孝，我们有良知，我们要报恩。我们自豪地把母亲当做我们的一个孩子来显示我们的崇高和责任。

　　可是如果你肯静下来打开那只袋子，不是把她当作你的母亲，只是当作一个人，甚至不狭隘到一个女人，只是一个老人，一个有了一生的经历和磨难的老人，你会发现除了疾病和衰老之外，那里面的生命之浆如陈年佳酿一样芬芳，母亲所能给我们的仍然无法估量。

　　我劝那些和母亲分居的人回到母亲身边一些日子，体会母亲生命中的那份平和饱满、成熟之后的生命浆果之美。如果和母亲住在一起，那么分开一段时间，仔细翻捡世俗的罗嗦细杂外，那种如干花般的芬芳之美。

　　就这样在整个养病期间，我和母亲还是象两株树，生活在狭窄的空间里，却又在无比辽远的空间外，舒展我们的枝叶和根系。每一阵风过，我们都听得懂彼此的语言。叶相触在云里，根相握在脚下。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舒婷的《致橡树》里那种彼此独立而又心心相知的感觉，没想到病中的母亲给了我这样一份珍贵的感觉。

　　三个月后，母亲做完胆结石手术，又回到了乡下的老宅。从此，老宅的意义已不仅仅是老宅，母亲的意义也不仅仅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