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晓敏

　　父亲在他六十八岁的时候，带着他一世的辛酸离开了我们。

　　在他患病近二年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坐在炕上守着棋盘与自己对弈，并在炕头上堆着的书中打发着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书中有他揣摩了大半身的《聊斋志异》、《象棋

谱》、各个朝代的演义，也有新添的《倚天屠龙记》等武侠小说。这段时间可以说是父亲一身中最安定的时候，他可以畅游于蒲氏所述的天上人间，也可以遨战与楚河汉界，还可以驰骋江湖武林。以暂时忘却沉疴所带来的痛苦。然而，父亲的病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虽然在他经历了无数颠沛流离的生活后，对生与死有一种超然的淡定，而对于我们，对父亲的离世再有准备，也是无法接受的，从此我们没有了父爱，我们失去了一个坚强、开明的父亲、一个可以随时停泊的港湾。

　　父亲一身凄风苦雨，三岁丧母，六岁丧父，是在叔父身边长大的。他从小酷爱读书，却没有上过学堂，由于家境所迫，父亲在八岁时就赶着小毛驴跟着大人们去百里外的太原驮炭。到了十六、七岁，父亲被迫去当壮丁，人家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团圆，父亲却孤生一人踏上异乡路，当了八个月壮丁，终于历尽千辛万苦逃了回来。三爷爷给父亲娶回媳妇，期望从此父亲能有安定的日子，然而，母亲来后没几个月，父亲又被拉去当兵，在这期间，把他拉扯大待他亲如母亲的三奶奶突然去世，待他回家后只能目睹遗容恨无回天之力。父亲每每说起他的三妈，总是声音哽咽，无法成句。这总是让我们在心里感恩于这个从未见过的奶奶。那时三爷爷也不在家，堂叔、堂姑才十三、四岁，母亲虽为大嫂也只不过十八岁，父亲再一次穿过层层高梁地从忻州偷跑回来，为了年少的弟弟妹妹。终于熬过了兵慌马乱的年代，结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堂叔和堂姑也相继成家，三爷爷也和堂叔在太原定居，家里有了大哥，父亲算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予他们多少平安与安乐，刚刚解放那阵，家里的境况不是一个简单的穷字能形容，状况特别差，衣食无着，母亲只能给别人当奶妈赚三、五元钱贴补家用，可这也是杯水车薪，在艰辛中又熬过了大炼钢铁、文化大革命的年代，我们兄妹四个也算是长大了，然而，父亲却终究没有躲过批林批孔的运动，满村满街的大字报都是批林批孔还批王谦，最后又要批孔老三，孔老三及我父亲。那时，父亲当了会计十多年，由于他的耿直或说是迂腐，使书记大为忌恨，说他在田间休息时给村民们讲《聊斋》《封神演义》是毒害青少年，是当今的孔老二，拉着父亲等人在全公社批斗，父亲回家后悲愤万分，却又能怎样？品学兼优的二哥正逢考高中，因此也被取消了上高中的权利。一家人整天沉浸在悲苦中，无处申诉，在此时，大哥又因给生产队常年放羊，睡在地里的窝棚里而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自那时起落下终身残疾。我们家到哪里去寻求支持和正义？到哪里去寻求帮助？但父亲是坚强的，他没有也不能够倒下，他是我们全家的支撑，我们不能没有的依靠 ，无论怎样艰难，他也要带着我们走出这片废墟，他相信世道总是会变的。

　　终于，天晴云散，一九七七年二哥考入技校，过了几年，我也考入中专，姐姐也成家，生产责任制也使父母亲和大哥过上了好日子，父母亲的皱纹似比以前少了。笑容整天挂在父亲慈祥的脸上。父亲是街头对弈的长胜将军，又有年轻人围坐父亲身边，听父亲说‘三言二拍’ 后来幸福接踵而来，那就是多们相继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有了孙女外甥，我们知道这是父亲最大的幸福。他，一个孤儿，结婚，有了孩子，又有了孙女外甥。当二哥二嫂因为工作不能照顾女儿的时候，六十多的父母亲把孩子接回了老家，父亲背上就是他孙子的长驻地，父亲是幸福的，一副有孙女万事足的样子。我知道，这是父亲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

　　父亲在村里是学识、威严、礼仪的代表，是最受尊崇的老人。当然，他也是我们子女敬重的亲爱的好父亲。虽然他只是个普通的没上过学的农民。他的经历孤苦而繁杂，驭过炭，贩过粮，当过壮丁，教过书，当过生产队的队长，做过会计，还蒙过冤受过屈，抚育了我们兄妹四人，盖了三间土窑，这就是我们的父亲。没什么作为，没什么成就。但在我们眼里，父亲普通而不平庸，平凡中却又结集着大智慧。可是，

　　孤苦的父亲，在儿孙绕膝，衣食丰足的时候，他却走了。在我们有能力给他安定，快乐和幸福的时候!我们能给他买书，买衣服，买香蕉的时候(父亲没吃过香蕉。嫂子第一次来家的时候买了来，父亲就喜欢上了当时还在县城都买不上的香蕉)他却走了!父亲的一生总是同苦难连接在一起的，一生摆脱不了穷困与灾难，可同时也造就了他坚毅、豁达的性格和容人的品质。他带着他的聪慧、高贵的品质、满心的疮痍走进了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留给我们的却是无尽的怀念和刻骨铭心的痛苦。

　　十七年了，这种永无止境的怀念时时伴随着我，亲爱的爸爸，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做你的女儿，我们不求达官显贵，只求一生平安顺利，安定健康。

　　父亲 ，你听见女儿的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