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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1 14:44   新浪文化

  作者:钟豪杰

  清晨,被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便再也没有睡意;披上一件黑色的夹克,来到半掩的窗前,轻轻地推开一个世界。

  雨水打在窗前嫩绿的幼叶上,溅起碎玉般的小雨点,顺着扑面而来的凉气,吻了我
的脸。是一阵沁心的清凉,是一种久违的喜悦,我微微地笑起来,冬天在雨声里悄悄地走了,春天就携着雨声踱到窗前来问候我。

  我对春天有着深厚的感受。不是喜欢它那和风拂面的轻吻,不是喜欢它那万紫千红的盛放,只是喜欢它那淅沥沥的雨声,它那牛毛织成的朦胧世界。雨声就如悄然滑过脸颊的泪珠,滴落在心田的声音;而朦胧呢,是我眼里朦胧的远方,是我心里那淡淡的却抹不去的思绪。

  远方,也充满了淅沥沥的雨声,也是一片朦胧。一片嫩绿的山坡,铺满了沾着晶莹泪珠的小草。草丛里,有一座稍微堆起的小坟,总是脉脉地凝望着不远处的一间瓦房。静静地躺在坟墓里的,就是我的父亲,用他超越生命的承诺,慈祥地照看着已没有我身影的故居—

  父亲很爱面子,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能吹嘘三五天,村里人就赠送他一个绰号,“大炮”。不过,父亲从来不容许他孩子受半点委屈。我当时有点馋,偶尔会偷邻居的

芒果、荔枝、龙眼等水果,他就对邻居说:“我孩子没有错,错的永远是我,我没有管教好他。”

  回到家里,父亲就狠狠地管教起来,操着一根小小的干松枝,一下一下地打下来;如果当着别人,他会打得更恨,一下一下地打进肉里去,打到我跪在地上。邻居看得心酸,忙劝住父亲,然后就忙着走开了。

  邻居走后,父亲慌着找来药油,心疼地涂在我身上的伤痕上,豆大的泪珠不时滚落下来;我不懂,心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父亲生气就打我,不生气就哭。

  大概是1987年左右吧,村里忽然有一户人家购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时,这可成为一大新闻,村里人有事没事总往那一人家串门,就算老人也不例外。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孩子,听同伴说,电视里的人很能打,而且有时候还有狮子老虎呢;心里就想看,可又怕父亲打,就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飞到那里去看电视。

  那家的两个孩子坐在厅里,看着电视。门口有两扇木栅门,拴住了,不允许其他人进去,譬如我;我就伫立在门口,远远地盯着电视,看到精彩处就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有一次,父亲到山里挑草,而我一看父亲走开了一阵,就飞去那里看电视。正看得入神,身后忽地伸过一只手,抓住我的右手,稍微用力地拉扯一下。我忙一缩一抽,顺手抓住木栅门,紧紧的。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阵,就春雷似地喝道:“给我滚回去!”是父亲,我可后悔了,浑身抖得像冬天里的落汤鸡,刚才伸手过来的就是父亲呀!

  厅里看着电视的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不由微微地一笑。那些笑容,我至今还记得,因为就是这些笑容让我不得不滚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痛。

  父亲沉默了,绷着脸,抓住我的小手,直往家里拖;我几乎吓呆了,耳里、心里只有父亲那粗重的呼吸声、沉重的脚步声。

  一进门,父亲就重重地关上大门,抄起墙角的干松枝,狠狠地抽打下去。“妈呀!妈呀!”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然后才撕破喉咙地哭喊,只有妈才能劝住父亲。

  “我让你喊,我让你去看电视。粥也不煮,鸡也不喂,我让你去看电视!”父亲一下下地毒打,一声声地嚷叫。门外响起了沉沉的捶门声,是母亲想冲进来,然而大门拴着。

  又不知挨了多少下,我痛得跪了下来,可父亲还是不住手,似乎还一下比一下地狠,以前他一看我跪下就不再打了;嘴里一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我让你去看电视,我让你去看电视,我让你,去看电视!”

  门外,母亲也哭了起来:“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孩子没有错,孩子没有错。”

  我痛得滚在了地上,撕心裂肺地求饶:“我不敢了,我下次不敢了!”父亲又狠狠地打几下,猛地扔掉手中的干松枝,抱起滚在地上的我,泪水不住地流出来。

  躺在父亲的怀中,我看着父亲的泪水一串串地落到我的脸上,看来今天父亲生气了。然而,他抱着我,哽咽了很久很久,带着一脸的泪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门外,母亲也悄悄地离开,留下我还有带泪沉睡得父亲。

  大概过了一个月,父亲忽地从县城抱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一进门就冲着我说:“以后就在家里看电视,以后就陪爸爸看!”

  我看着眼前的电视机,笑了;父亲也笑了。

  大概是1988年吧,父亲忽然病了,身子渐渐地消瘦下去,瘦得像家里的晾衣杆。父亲一生在苦里打滚,压根儿就没有享受过像样的生活,然而一百五十斤左右的稻谷,他挑起来,走得虎虎生风。

  父亲不肯去看病,也许家里没钱吧;就找村里的老中医,抓了几回中药回来熬,症状也似乎减轻了不少,可身子还是渐渐地衰弱下去。而且,父亲不再打我了,只会蹲在门槛上,默默地看着我在天井玩耍,有时候还会从衣袋角掏出一两块糖果来给我吃。

  那天,我现在还记得,父亲那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还有那粗浊的呼吸声。我在天井跳着“飞机”,父亲忽地冲着我说,声音很低:“孩子,过来一下!”我乖乖地挪了过去,乖巧如小猫似的。

  父亲微微地一笑,扯动了脸上凹陷很深的皱纹,脸很枯瘦,喘着气说:“孩子,爸爸今天教你,写你的名字。”说着,父亲就贴到我身后,握着我的右手,一笔一划,在门槛上写下了我的名字“XXX”,很白。我握着粉笔的小手,便在父亲那有力的牵动下,感受着父亲大手的温暖和粗糙,还有那越来越粗浊的呼吸。

  “孩子,你写得好,写得好,你的名字写得好!”父亲猛然举起了我,似乎用尽了弥留在他身上的气力,冲着我笑,笑得很开心,眼里汪满了无尽的慈爱。

  父亲一会儿就累了,轻轻地将我放下,抚着我的小脑瓜,自言自语地说:“孩子,父亲会看着你的,永远看着你的!”我看着门槛上的白色的字,津津有味的,因为我那时还没有上学。

  晚上,父亲就得躺在床上了,再也不能下地了。他不能再蹲在门槛上看我玩耍,教我写更多的字了;而我很多次找来粉笔或者木炭,重复地写我的名字。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对文字产生了兴趣,而且随着年龄而渐渐地浓厚。

  大概过了几个月,父亲就悄然地离我而去,我未能见他最后的一面。我偷偷地跑到街上去玩耍了。他静静地被摆进墓穴的时候,我没有哭,只是东张西望;蓦然发现,原来站在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我的家——

  岁月的梳理中,父亲的形象渐渐地变得模糊了,留给我的仅仅剩下了父亲那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和粗浊的呼吸声。

  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呢?我想,我应是爱着他的,因为我心里的疼痛,我对他的思念。可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痛哭一两声呢?还是说,要到父亲真的远远地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会明白失去父亲的痛苦呢。

  我当时怎么没有一点察觉父亲的话呢?也许,我只是一个孩子,哪里会想到呢?还是说,要到父亲真的远远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有可能在春雨中,用各种真实的或者缥缈的线索,去试着体会父亲弥留之际的话,父亲留给我的点滴记忆呢。

  雨还是淅沥沥地下着,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忽地想起杜牧一句诗句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哦!雨已来了,清明节也应该快到了,我能做些什么呢?呆在他乡,躲在

图书馆里看书,还是一个人在雨里望着朦胧的远方呢?

  我想,清明节,应是雨纷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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