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新军

　　兰州的雨

　　下雨了。

　　清晨，在兰州，我撑起一把伞。

　　细雨中的兰州，像一个阴柔的女人。颌首含笑，执拗而深沉。湿润使她妩媚，使她简约。

　　兰州，一场雨，就这样突然地来了。

　　在我的生命当中，注定有一些日子要与一座名叫兰州的城市有关。在春夏结合得最为紧密的一个日子，我提着两件简单的行李来到了这里。在最初的几天里，我竟然对原本无处不在的太阳失去了记忆。在城市水泥构成的丛林中，我因为没有了太阳而丧失了起码的方向感。我像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爬出洞穴的兽类，在人流与车流的漩涡中，小心翼翼地举步，所有的思想必然地轻虑浅谋。

　　我原本是个与这座城市无关的人，突然地来到这里，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而陌生的怀抱。我在人群中踽踽独行，像高原上一匹受伤的公狼。所有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与我无关。天光永远向我呈露着灰烬的颜色。对于蓝天三十多年的熟视，使我对城市的天空充满恐惧。这其间，与我有关的只有那些在楼群角落里悄悄生长起来的绿色，它们总是羞答答地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与汹涌庞大的汽车尾气相比，它们常常以弱者的形象出现在被水泥覆盖不到的地方。

　　黑的雨，白的雨。

　　亮的雨，浑的雨。

　　时间据守在灵魂以外，在灵魂的壁垒中，我不敢轻易穿越一步。

　　城市，复杂而又简单。

　　——简单得可以只用水泥。

　　——复杂得永远弄不清天空飘浮着除阳光和花香以外的什么。

　　这里没有庄稼，却到处是小狗们撒尿的地方。女人们在黄昏的时候牵着狗，走在人流涌动的大街上，然后纵容它们提起一只精制的后腿，朝一些建筑物或者地面竖起物撒尿。然后，女人们脸上露出满足的小心翼翼的快乐。在这座城市里，小狗使一些女人的生活充实起来。这种充实与道德无关。与情感无关。打开自己，在身体深处，城市的女人和空虚的城市一样喜欢接纳。

　　城市妆扮出华丽的女人。女人点缀冰凉的城市。在一些有名或无名的城市中，都是这样的。

　　黄河在城市的中间，城市的许多污水都通过暗管涌向那里。许多人不知道那是在犯罪，是在对我们的自然犯罪。在兰州，两座山真切地使人感觉到城市浮华背后的狭隘——人生活在城市当中的狭隘。人们说着别人的话，干着自己的事，表面上显得忙碌而自由。一些男人和一些女人的生命，在这里被时间充分地解析，切割成分分秒秒，在夜晚的灯红酒绿中被廉价出售。

　　走在大街上，我拥有的只是孤独。在繁华中，孤独就像肿瘤一样生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来到这里。我习惯在田野上打开的身体，在这里一直紧缩着，没有打开的欲望。

　　终于，兰州——下雨了。

　　我在清晨撑开了一把伞、一把淡紫色的伞。雨中打开的伞，像花丛中打开的芳香的身体。雨带来了花的馥郁。

　　雨丝斜斜地打在伞上，仿佛某种急切而表象的亲吻。

　　更像一种能够渗进身体的抚摸。

　　那些已经被洗净了灰尘的植物，一夜之间变得与我有关了。只一夜时间，它们突然从尘土中冒了出来。如同乡间邻家的女子，不知不觉间，突然有一天，她的一个回眸惊醒了你熟视无睹的眼睛。呀，她已经长大了。心头突然被那么爽朗地一击，身体里的血顿时哗哗作响。你甚至没有意识到什么，你的生命就突然蓬勃起来了。你突然想起了一首老歌，你哼了起来。这时候，一定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又是远又是近的人。

　　有一部分雨，没有打在伞上，它们迫不及待地落在我的肩上和鞋上，竟然使我无意回避。

　　夏天使女人们真正地打开了，无数的腿被裙子释放。街道就是舞台，没有人能遏止这场季节带来的疯狂而艳丽的表演。有人在南关什字拥抱，有人在西关什字接吻。在滨河路上，情侣们用传统的方法简单地谈情说爱，形式淹没了激情。倒是兰州古老而依然转动的水车，叫人感到新鲜。

　　据说在古老的兰州，岁月是由水车一轮轮转过去的。

　　东方红广场，在雨中十分宁静。鸽子被雨打湿了，像受伤的人躲在大山的脚下。但我听不到它们的呻吟。鸽子，看着忙碌的人，它想些什么呢？

　　远处，一切都在雨中。只有水车还在旋转，仿佛时间又开始在那里轮回。在雨中行走的，才是真正懂得浪漫的人。比如黄河。向东，她去了哪里？

　　在地下通道里，一个年青人弹着吉他唱歌，他面前有人放下了几张零钱。我也放了一块，一点也没有犹豫。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施舍的，我的这个举动，只是一个穷人关心另一个穷人。或者是另一个字：善。

　　那么多走不完的街道，那么多人，那么多像我一样的人！

　　在这座城市的数百万人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诗人。他们在激情澎湃时狂乱地做爱，激情消隐时认真地写诗。一夜一夜的，疲倦时也只睡到太阳出来。

　　他们中有几个人喜欢雨？有几个人真正喜欢过黄河？但在喝醉酒的时候，他们会全心全意地想到祖国和人民。

　　醉眼朦胧中，我常常像一个诗人一样把城市的大街当作乡间的田埂，在其间，我是一头耕作的牛。

　　一道电闪，两声惊雷，雨点自云端倏忽而下，穿过傍晚渐渐升起的暮霭，重重地砸在乱七八糟的水泥地面上。

　　噼啪声中，一团团尘雾次第升起，瞬间又被后面的雨点罩下去。铺天盖地，按下葫芦起了瓢，好不热闹。眨眼间，地面已经见湿了。再眨一眼，地面上已经汪上了明晃晃的水。雨落水中，叮咚声从打开的窗户中扑面而来。高楼也无法阻挡它热情。

　　在兰州，雨水似乎更加眷顾五泉山，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或者说像一朵花，只对钟情的人开放。

　　在六楼的窗口，我凝望着一场黄昏时分来到兰州的晚雨。

　　远处，五泉山完全被雨雾盖住了。近处的楼上楼下，无数的窗口里探出了好奇的脑袋。一场骤然而来的雨，涤荡着我心头隐隐的焦躁和阳光下不能呈现的阴郁。

　　在兰州，这是我独自承受的很多个日子当中的一个。因为一场雨，我从简陋的书桌前站了起来。并且离开。在窗口，雨点敲打着我白天的眷念和失意。

　　一个人的世界当中，用心去爱一件事物是不容易的。我没有那么多阴柔的情怀，我只有雨浇不灭的炽烈。这一切无需车载斗量。爱是重要的。

　　又一道电闪，又是两声滚雷。雨点儿了急了，大了。四周笼罩着汹涌的涛声。这就是雨在五泉山下制造出来的声音。一场雨，大了，或者小了，对我无所谓，对于夏天的五泉山，对于这个已经被水气覆盖的傍晚，也无所谓。

　　突然，那些声音没有了。刚刚淋湿的地面仍然湿着，水光盈盈。灯光在夜色中闪烁，天，黑下来了。然而，雨——停了。

　　一场雨，来了，又走了。就这么简单，像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又像一道掠过眼前的虚幻的风景，把真实永远留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把空灵留在我的内心。

　　透过清凉的空气，城市在雨后安静下来，仿佛泥土里一颗正在等待萌芽的种子。

　　雨丝如线。我用这个古老而恰当的比喻使一场无名的小雨在兰州变得缠绵起来。爱一场雨，如同平凡地爱一个人，都能体验到真实的快乐。

　　又一次——

　　雨下着。

　　一个人，一把伞。

　　一把伞，一个人。

　　时间在湿漉漉空间里旋转。在时间的键盘上，被雨点敲击的城市在跳跃。一场雨的到来，将城市轻轻刷新了一次。运行的车流和人流，永远停靠在秩序空茫的网格上。

　　呸，有人朝雨中吐了一口。

　　在雨中，我必须完成对一个人、一座城市的思考。因此，思考一场雨以及那些生长的或者已经枯萎的树木和青草，就成了少不了的事。人，永远都是情感的困兽。感情使人变得年轻，也使人变得苍老。

　　毕竟，雨来了。

　　一滴雨，如果不打湿行人的肩膀、不淋湿一朵含苞的花蕾，那它应该做些什么呢？我就是这其中另外的一滴呀，谁能情愿让我打湿？谁能欢欣地接受我的滋润？花坛里所有的花，能不能为我开放？

　　又一场雨……又一片湿漉漉的心情……

　　一把打开的伞，又被我轻轻合上。

　　我知道，总归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座名叫兰州的城市。我希望离开的那一天，兰州也能为我下一场雨。我背起简单的行装，打点起寸断的思绪，向远方，我走了。这座名叫兰州的城市，必将躲在我的身后。这个城市里所有的雨，因此，又将与我无关了。

　　雨，下着……

　　雨，下着……我看到了时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