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秋天

　　树木的叶子由青脆而黯淡，隐却的光泽仿佛鳏寡孤独者苍白的笑容。

　　风瑟瑟，从东面吹来，吹皱一河水。

　　风萧萧，从西面吹来，掀动无数落叶。

　　云淡，天高。

　　风劲，水寒。

　　脉管一样的黄河里，浪峰谷底都涌动着上游的树叶柴草。青的，黄的，斑驳陆离。它们在水中的舞蹈，完全以流水的形式。这是没有人能遏制的现实——

　　流水落花春去也，浩浩荡荡的秋天，来到了兰州。

　　秋天，就这样突然地来了。

　　我一个人在城市中独行，体验着生命中精神世界的本真——孤独。我用脚步丈量时间的长度，用目光探寻生活的厚度。人生，本就是一部悲剧。谁也逃不脱这个冥冥中的定数。这一切，跟灿烂无关，跟失意亦无关。在这个巨大的悲剧中，我的灵魂显然是孤独的。佛也是孤独的。宗教本就是孤独者的事情。

　　自然，离开故乡来到兰州的我，身体也是孤独的。

　　我——一个血统复杂的汉人，必须承受一切。

　　每一天，我从五泉山走到南关十字，然后从南关十字走到五泉山。半年的时间，我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了。我用从田野上挪开的大脚，迎来了兰州萌动的春季，又用脚步送走了兰州炫丽的夏天。而今，秋天像一万匹奔腾的骏马，以气吞万里之势闯进了城市的深处。它的深度已经使我看到了季节末尾的大雪。

　　我在清晨关注每一片风中摇曳的叶子，这样的质朴，已经接近了生命终将凋敝的本质。美丽与绚烂只是生命的过程，凋敝同样也是。在兰州，秋天就是这样真切地诠释生命的。我迈着一种类似思想者的缓慢的步伐和时间一同在黄河边行走。逝者如斯，这句话已经太老了，但我忍不住还是要说。我要亲自对我血脉一般亲切的黄河说。因为，只有河，能够将我抚慰。——所有的河，都是母性的。所有的河，都是生命奔涌而出的豁口。

　　孕育了夏天之后，秋天的黄河，明显瘦了！

　　不能想象没有黄河的兰州是个什么样子。这如同不能想象孩子失去母亲一样。

　　某一天早晨，我遵照妻子电话里的叮咛，加厚了衣服。走在晨风中，仿佛身穿妻子暖洋洋的爱情。我努力地回忆着女儿嫩叶一样的笑容。清晨醒来时，我突然觉得女儿就坐在我怀里。我怀抱嫩嫩的女儿，如同草叶收藏了晨光下的露珠。

　　在我思念的背后，女儿是灿烂的。我对她的怀想一直定格在她刚刚离开母亲身体的那一刻。她的身体鲜得我不忍去触。我怀抱着她，像托举着一生所有的希望。她的眼睛圆圆的，她看着我，陌生的世界她一无所知。我，同样一无所知。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对我都是不重要的，除了女儿。

　　来到兰州，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强烈。如果有几天没有听到女儿奶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之间我就变得迷茫起来，生活于我，陡然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棵树，女儿就是这树上最鲜艳的一枚果子。

　　如果我的生命是一条河，有了女儿的时光，便是这河最美的季节。

　　我走在风中，秋天使我变得多愁。脑海里，女儿的目光是清澈的，比所有的天空都明亮。我，应当是她生长的一片没有污染的土地。思念中，我常常隐藏起自己的苍老。

　　生命的精华在过去的季节里已经释放得太多了，秋天，必须让生命冷静下来。

　　秋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兰州，一座被黄河牵挂的城市、一座被黄河眷顾的城市。这时节，她渐渐从喧哗与骚动中抬起头来。高矗的楼房像脱光叶子的树木，远处、近处，一切显得明快而灰暗。

　　我从村庄的尽头走来，与城市的秋天狭路相逢。这样的遭遇给了我冲撞的理由。我在清晨的城市里穿行，过白银路，下静宁路，再拐上甘南路，然后在酒泉路上甩开大步，向北，去南关十字的一栋

　　行色匆匆，每天看上去我都是一个忙碌的人。

　　阳光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了奢侈和无比宝贵的东西。它驱赶着我们身体里的寒冷，我们却在许多时候对它忽略不计。就像我们常常忽略了对自己最亲的人。

　　兰州的秋天，就这样从落叶中走来，带着眷念与稔熟，带着幸福与疲惫。秋天带我来到城市的深处，如同来到时间那个幽暗的核。没有人知道，时间是一个漏斗的形状。

　　一场阴雨过后，风乍然而起。傍晚清冷的大街上，满地的落叶等待着行人。

　　入夜，徘徊在街上的行人无声无息地寻觅着短暂的爱情，他们显然忽视了落叶。街巷深处、再深处，发生着什么？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上演着爱情还是欲望？我想问每一对勾肩搭背的行人，你们拥有爱情吗？夜晚的楼群之下，有多少人小偷样捂着手机小心翼翼地说话。夜晚的秋凉，他们有的感觉到了，有的毫无察觉。

　　在兰州，一河水与一场风使秋天来得无比真实。

　　以一座城市为背景思考人生——注定是荒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