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汤根忠

　　我父亲从小秃头，这一点，困扰了他大半辈子。

　　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没有电视电影，一家人吃好夜饭，没事可做，总要聊上一阵子，天南地北，稻田鱼塘，还有叫人睡不着觉的“聊斋故事”。父亲的秃头，是会经常聊到

的。不过，这多半是由他自己说起的，我那时还没这胆量。因为“秃”，父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总有些抬不起头来。用一个书面词，就是“自卑”。父亲“秃”的真不是时候，倘若年纪大了，七老八十了，秃了也就秃了，印堂发亮，还给人一种长者的威严。看到有的老人头发沿着前额裸了一大片，头顶至两鬓的头发弯成一张弓，倘若头发根根竖起，就会让人觉得很精神。可我父亲，从小就秃了。小时候头上发了疮，没钱医治，也就没有及时看医生，于是就光了。也少不得有了一个绰号：癞痢头。一个绰号，一个秃头，就成了别人经常叫，而父亲自己经常念叨的两样东西。父亲小时候遭到的嘲笑和取笑暂且不说(当然，有时候也可能会像孔乙己那样对着周围人说：不要取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他对这“秃”，还是耿耿于怀。按理，这“秃”虽然没有给他带来好的名声，但也没有因此遭了罪，不致于连老婆也娶不上。他不是早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了吗？可父亲总还是经常聊起，尤其是在吃过夜饭后。于是，我们也都跟着聊起。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没被遗传，所以，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使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只会劳动，不会打扮的农民，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农民。字典上说羊大就成为“美”字，可见“美”来自农村，源自农民的想法。父亲是位地道的农民，怪不得他总想改变一下头的现状。每次我们聊到秃，就肯定会聊到假发。父亲要戴假发，这是他除了田地能丰收、老酒能喝上之外的最大愿望。每当这时，性格粗放的母亲就一定会介绍，说上海有卖假发，不过价格挺贵。还对父亲说，以后给你买上一顶，让你也风光风光。听得父亲满眼满脸都是希望。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总是一致反对，且理由充分。我会说，人都快老了，还戴假发，像什么样子？我哥会说：戴了假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毕竟不是自己头上长出来的，还不如不戴。我姐会说：天天要到田里干活，天天要出汗，假发怎么粘得牢。要是田里拔稗草拔到一半，假发掉下来，那就好看了。就这样，父亲的秃头会经常被聊起，而假发始终没买上。虽然在上海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可以托他们去买。然而，不拿头去套一套，能对得上号吗？当然，最主要的是家里穷：嘴巴多，劳力少。做了三百六十五天到了年终，还是倒欠户(欠大队里工分)。哪还有那份奢侈去买假发。不过，这非分之想，父亲从没有间断。我们的反对也从没有间断。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们虽然没秃，但对秃已熟视无睹，秃惯了。而父亲，虽然一直秃，但还没有秃惯。我们已并不觉其丑，而父亲总嫌它不美。

　　现在的父亲，年近古稀，别人对他的“秃”也就更不足为怪了。“假发”的必要性也似乎不大了。而我，也有胆子对父亲说：额头亮得晚上不用灯。这时，父亲就会摸摸他的光脑袋，说：你不知道，太阳底下干活，头皮烫得不得了。

　　因为没有假发，父亲长年戴一顶草帽，即使是阴天。现在，我在城里工作，父亲有时到城里来看我，城里的大街上会出现一顶很不和谐的草帽。草帽已黑，边缘已破，顶心有个小洞，但我没让父亲拿下来，因为，这是父亲的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