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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搬家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3 21:23   新浪文化

  作者:瓦瑶河

  父亲不抽烟,不喝茶。只爱书、爱做木匠、爱写书法、爱游历山水,此外,还有一点就是爱搬家。尤其是对搬家,他的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热爱。每逢搬家,他就兴高采烈,那种情形就如同过节。在这个节日里,父亲总是以劳碌的方式来庆祝。很多年,他过了很多次这样的节。他垒砖砌墙,他敲敲打打,他拿出他的木工工具,在他的小天地里尽情展示着
他的建设欲望。倚墙而建的厨房,安放在卫生间的小风扇,放电话机的精致小木台,无不蕴含着父亲经营。而这些在我,好比一个谜。我很不满父亲搬家,不仅不满,我还很不理解,甚至在内心深深埋怨过他。搬家后,他热衷于他的敲敲打打,我则不闻不问。他敲敲打打时,我要么消极怠工,要么就干脆走开,我懒散地递给他锤子或钉子时,内心充满了厌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喜欢往墙里钉那些钉子。

  父亲的搬家基本遵循四年一次的规律。记得幼时,走在故城街上,他会突然指着某座陌生的房子对我说:这地方我们住过,并说起小狗小猫的趣事来印证。而我听了只是茫然。茫然多了,我就有些麻木了。

  父亲最彻底的一次搬家是二十多年前将我们全家从西南的锦江迁来长江江畔。如今想来,这举动之浩繁,之彻底,之决然,已不算搬家而要算迁徙了。想想,一家男女老少六口,于伏天辗转千里,到玉屏,经贵阳,过上海,再到这里。那情景,我至今想来都如同逃难。而现在,当我觉得自己可以以另一个男人的角度看待父亲当年的这个举动时,我觉得父亲其实是个非常意气用事的人。这种意气一是他的性格使然,二是他身上的那种倔强的文人气使然。不过这也是他们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共有的特性。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们总是充满着痛苦和矛盾的调和。并且悲哀的是,他们在这种调和面前始终是手足无措。于是,天长日久,这成为了一个疤,深深地镌刻在落落难合和格格不入的时代中间。

  父亲的疤,最显著的创痕就是表现在房子的问题上。

  那次搬家成了我们生活的分水岭,一切都在瞬间被改变了,无论是人还是事。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至今我仍有断裂之感。我记得,车过锦江西门桥,当文笔峰快要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我忍不住问父亲:“我们过几个月就会回来的吧。”父亲不答话,默然地望着窗外。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听到我这样问,母亲悄悄暗示我不要多话,我于是沉默了。这一沉默,就沉默了二十多年。我一直对这次搬家耿耿于怀,但我一次也没说过。我明白,我说了父亲会伤心。而现在,我说出来,父亲即使知道了,也会理解我。多年以来,我们逐渐在相互理解。有时我觉得,我与他就像一对朋友。我是个微观的人,现在忆及那次搬家,我所关注的不是地理和人事上的变动了,而是它在我内心所激起的震荡。人生的改变,我一向认为是无法估量的。人生有时轻轻一转,就换了方向。而这个方向,有时也意味着永远的不可复归。

  举家搬来此地后,一切都很混乱,打个比方就像是幅草图。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我们也在这次搬家的动荡里磨合了好几年,生活才慢慢回复了正常。这种正常,已不是我所熟悉的了。刚来时,父亲分配到一所中学教语文。我们家于是在父亲教书的中学里住了两年,记得那是两排极简易的红砖房。我常常在房子里,听到学校操场上逐渐升起又逐渐阒寂下来的声音。我初中毕业时,父亲学校分了套位于城北位置的三居室给他。我们在那儿住了五年。那五年里,我从学校毕业,进厂上班。随后不久,父亲的工作发生了变成。他的工作变动后不久,他就忽然起了往城南搬的心思,他说那儿更适合他。现在想来,以父亲的脾气,他换工作很可能就是为着搬家。然而搬家毕竟不是一件易事,结果拖了好几年,又费了不少周折才搬成。以往每次搬家我都在的,可那次我却不在。那时我在外地,我是在信上知道搬家这件事的。那段时间,父亲极为开心,他的信里充满了乐观的情绪。为了让我分享他的快乐,他在家信上详述了搬家的情形,房屋的修葺、维护,以及房间的分配,他都详细地告诉我。在信上他写道:拟近日搬家。或:家已搬,环境甚好,朋友走动方便,心情舒畅。又云:屋虽小,但窗子开得大,窗子大了,视野自然就宽了。又在附言中言及:屋前院小,植了一株枇杷。信结尾,他用了少有的明媚的语调展望了枇杷缀枝的情景。我读后,也为父亲高兴,觉得父亲有时就像个孩子。

  这次搬家因为我的缺席,到后来还闹了笑话。轮到我探亲时,因为想给家人惊喜,所以未打电话联系。从南京到达时已是深夜,我虽握有新家的地址,但路灯昏暗,看不清门楼门牌,结果拎着行李转了许久也不得要领,无奈只好打电话给他们才回了家。进了家门,果然发现已是一个新家的气象,只是父亲的书橱及家具,还是以前的。当晚只顾与家人叙情,也无暇细看。一觉醒后,忍不住在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发现果如父亲所言的,较从前要清静。绕到前门时,仔细看了父亲所说的那株枇杷。比我想象的要小,它可能还来不及在岁月里抻展就被我看见了,我当时觉得它瘦得就像个知识分子。

  好在枇杷好栽易活。不几年,枇杷树就长大了,开始结果了。后来父亲又补种了一株。现在,每逢枇杷缀枝之时,父亲便乐呵呵地拿了竹杈,带着几个孙子孙女勾枇杷,勾下来的枇杷,甚至不洗就塞到嘴里。

  我对新家也很满意。我当时想:这回父亲遂了心意,应该不会再搬了。然而,我终是低估了父亲对搬家的向往和执着。我回去后不久,仅仅一年不到,父亲又在家信上言及搬家之事,并开始数落此屋的种种缺点。收到信,我不予置评。我的厌倦感又升起来。我好像又看到了一片混乱的景象。我其实很想劝父亲不要再搬家了,但我终究还是沉默着。知父莫如子。我深知父亲的固执是连母亲也无法劝阻的,何况我呢。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也有我沉默的权利。对于父亲的这个举动,我以沉默表示了不支持。然而父亲毕竟行动起来了,他不厌其烦地向我详述要房之过程。时儿充满希望,时儿掺杂灰心,可是总归充满希望。然而看情形,并不太妙。他那时已临近退休,要房对普通人来说,委实太难了。按理,父亲本能分到房。可是,在此问题上,父亲再次犯了文人的迂腐。“家”字下为“豕”,而“豕”就意味要送礼,这点父亲并非不明白。可是他仍倔犟地无所作为,末了最后,这房子也自然落了空。父亲言及这些事体之时,语气极其黯淡,可我又能说什么呢。印象中,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在房子这个问题上的挣扎,不久,他就退休了。

  我成家后,在房子问题上饱尝甘苦。我的哥哥也是。父亲看到这种情况,常感恻然,但他也很无奈,他无法帮助我们,所以在我们谈论房子时,他的话很少。但我知道,他都很想我们都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好房子。于是,我一直都很努力,间或在这芜杂人世作着种种艰辛努力的同时,我也总在想:等有了大房子,我就为父亲造一个大大的工作台,让他能有个尽情挥毫之所。然而,等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后,父亲却极少到我的家里来。每次来,也都是坐一会儿就走。我的想法,从未向他提过,他当然也无从知晓。

  岁月如流,慢慢地,我沦入到日常生活中,也默认了属于我的日常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我的女儿慢慢大了,父亲慢慢也更老了。有一天,我回父母家吃饭,饭毕闲聊,父亲忽然喟叹道:“要是再能搬一次家就好了。”又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搬家是乐趣啊。”我听了有些吃惊,也有些醒悟。父亲折腾了这么多年,搬来迁去,原是想给自己和家人寻求到一个满意的结果,然而终究没有得到。看到已垂垂老矣的父亲乃不矢搬家之志,我内心涌上戚然。施耐庵在《水浒传序》中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虽然搬家并不是仕,但这些年我理解的“仕”,并不全指做官,它是内心的欲望,欲望不除,仕心难去。从父亲的搬家,我觉到了做普通人的艰难。再思忖父亲和我在这庸常人世中遭遇的种种乖戾,心酸之余,不免也有淡淡的悲哀。

  搬家是一种流动,抛却熟悉的,沦入陌生的。旧时称搬家为“乔迁”。《诗经》云: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鸟从深谷里飞出来,落在高大的树木上,吱吱喳喳地啁啾,呼朋引类,乃是为着一个憧憬。父亲,我,还有我哥,其实就像那只鸟。父亲多年的流动,其实是向往一种最后笃定的安定的不得已的流动,然而世事弄人,不让他得偿夙愿,而且,他更无法预料其中出现的动荡和心酸。

  父亲颠沛一生也没有得到满意的房子。现在,他逐渐老了,已不可能有新居折腾了。闲闷之余,他只好在现有的小房里东敲西打,聊以自慰。有一天,当我又看到他锲而不舍地往墙里钉钉子时,在心里冷笑了一回,想装着不闻不见。可是,笃笃声顽强地钻到耳朵里,我听着那声音,思绪却奇怪地荡到了流年。其时,阳光从屋外射进来,照在已然苍老的父亲身上,余光里的父亲,鬓发斑白,令我无言。在忽然而起的一个瞬间,我内心滚过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几个字,父亲虽然渴望了一辈子新家而没有得到,但我们姊妹三人,却好比他钉下的三颗最结实的钉子,这当是父亲最后的安稳的家吧。

  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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