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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土地和我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4 22:58   新浪文化

  作者:卢继定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的脸永远是褐黑色的,就如家乡土地的颜色。因此,由母亲想到土地是必然的因果,没半点的艺术夸张与装腔作势,因事件本身是摸得着说得清的历史。

  父亲过度劳累过早倒在他乡异土。家乡农会捎来口信:老家的一亩八分水田和三间
老屋,将作为无主田和无主厝屋分给无地无厝农民。我们这一房头从爷爷起就开始做木匠活,到了父亲已是全职木匠,他生下的六男一女没有在田地上摸爬滚打,啊屎啊尿的经历,却都会在将木棍当关刀使,在木匠的骑椅上挥来舞去。那时我小不更事,兄长们基本懂事,但对祖遗的一亩八分水田和三间老厝将易手他人却反应冷淡,唯有母亲彻夜无眠。母亲原就是农家女,习熟农活,当姑娘时就“犁耙水车样样能”,她嫁给当木匠的我父亲已近三十年,但仍一眼就能看出“土里土气”:喜欢穿黑衣衫,喜欢光赤脚,就连肤色也如家乡的田土,赤黑赤黑,油亮油亮。她老人家不以土为耻,而是以土为荣。她不喜欢和小市镇的女人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是非,却乐意和镇郊的农女结姐妹。闲不住的农家女本性在她身上根深蒂固,到了农忙时节,就去帮助姐妹们义务割稻摔谷帮工。对土地充深情和怀恋的母亲,农会的这一决定在她看来是要割断她与土地的脐带关系,这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天亮,凡事不喜欢出头的母亲作出斩钉截铁,不容他人异议的决定:兄弟6人一分为二,大、二、三留下打工,四、五、六由她带领回乡种祖田。于是七岁的我由母亲牵着手,爬山涉水,开始人生的第一次远行,行程近百华里,由平原向山区挺进,投进土地的怀抱。母亲重新确立农身份,七岁的我也成了有产者,土地拥有者,货真价实的农民。

  兄长们种田都是生手,熟门熟路的只有母亲,母亲教他们浸种犁田,插秧施肥,教小小的我我蓐草割稻,捆草放牛,教我一切山村小孩应该干的农活。母亲呢,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有继续干木匠活的大、二、三哥们的的支援,我家实行的是“工农联合”,家道发展迅速。母亲率领的远军空着双手回乡,只三年时光,我家从一无所有农具基本齐全,还养了一头牛犊。历史要是循着这条轨迹走下去,敢断言,我家五年后会成为殷实农户,在母亲的操持下,已成人的兄长们会过上“老婆孩子热坑头”的神仙生活。母亲好象已看到这种诱人的远景,眼神虽疲惫却不乏欣慰。“土面可靠,人面难靠”,这是说得最多的一句缄言。她说“土面可靠,人面难靠”这句话时神色或庄重严肃,或语重心长,或自言自语,或愤成疾俗,我相信她皆是有感而发,更相信这是母亲有意对她的儿子们的谆谆遗教。

  母亲手把手教会的农活早已忘个一干二净,长留心头的只有老人家反复强调的缄言。可惜我们只记住却未认真执行,兄弟三都做了土地的逃兵,虽然逃离的理由都冠冕堂皇,但逃兵罪名是洗刷不了的。我们成了无根之萍,流浪成了常态,明知人面难靠,却又不得不靠,因此活得又累又潦倒,五哥还被人面出卖,最后客死他乡。只有母亲矢志坚守,起来直守到与土地融为一体。几个兄弟轮番劝说也未能动摇。土地的最后守望者十分操劳和艰辛。她天未亮起来烧火做饭:一把白米,两根地瓜,她捞起熟了的米饭和地瓜,淌出些许的水就是母亲的“饭包”,锅里的米汤和些许的米粒就是母亲的早餐。母亲手提饭包,肩荷农具,来到自家田园。自家田园有永远做不完的田野工课,晌午了,母亲饿了,母亲吃饭包就萝卜干。古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自己”就是她的真实写照。

  母亲操劳却精神安祥,安祥的标记就是绉纹不敢侵犯,满头乌发,一口坚牙,永远的精神健旺。不象她的小儿子,刚过不惑便已齿牙动摇,毛发脱落,不借助眼镜双目便成了睁眼瞎。她的安祥甚至贯串生命的始终,这种安祥甚至冲淡了我对死亡的恐怖。

  那年炎夏六月,母亲山坡上放牛,中署了。中署的母亲牵牛下山,只对大姆说一句话:人很困,想睡。说罢倒头便睡,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山村缺医少药,我们兄弟赶到时,母亲已在弥留之中。她端端正正躺着,没有挣扎,没有呻吟,脸色因回光返照而红润,甚至有几分美丽。母亲当然不会吟“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诗句,也不懂得“人是从泥土中来,最后回归泥土”的高深道理。我一直认为,她的安祥是上苍对她的厚赐。狐死道邱,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多少人苦不得,母亲却不求自得,这不是上苍对她的厚赐是什么?

  母亲就这样安祥安静的走了。草草垒起的一个土堆,三年刚过便遭遇平整,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正的“生前劳碌,身后寂寞。”。身为人子,对此事自然耿耿于怀。母墓湮没难寻,等于割断游子的精神脐带,回家之路好象变得极其遥远。说老实话,我极少回家。“常回家看看”,我看什么!

  那年去潮州参加一个乡土文学会议,会后一位同乡文友邀游石庵,那是潮州的一处风景区,游石庵须从老家村前经过。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乡沙溪河,熟悉而又陌生的乡村道,不禁百感交集。家乡的地名大多忘记了,只有一处叫“柴头瓮”的田园永驻游子心头,“柴头瓮”是母亲魂归处。五十年前最后送母亲一程,走的也是这条路。当时的一幕幕在脑海中过电影。我恍恍忽忽爬上河堤,呆立了望东南方,了望“柴头瓮”,了望母亲墓葬处。“柴头瓮”几十年前还是荒坡野岭,土瘠石碎。我记得,在给母亲坟墓添土时还要忍着悲痛,小心翼翼拣择掉小石粒。现在,已是土地肥美,绿意盎然,山坡种茶,田野种稻,茶园]飘香,稻菽起浪。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感应吧,虽然事隔半个世纪,但面对茶香稻浪,我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的存在,母爱的温暖,母亲在绿丛中向她的最小儿子招手、微笑,一切栩栩如生。她老人家走时没有挽联花圈,没有悼词诔辞。但现在,那一句“音容宛在”却形象的道出我此时此刻的心中感受。一下子,郁结胸间几十年的垒块冰释了,我不再因母墓湮没难寻而耿耿于怀了。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怀德的君子们如何生时享受荣华,身后如何哀荣那是君子们的事,母亲是小人物,她终生怀土恋土,终生耕耘土地,身后肥沃土地,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都与土融合归一/在她,或许正是她最大的慰安,最好的归宿,做为为子女,又何必耿耿于怀呢。联想至此,我在心里对那一片园林默祷:母亲,你老人家就在这万绿丛中安息吧。然后大步离开。

  我觉得精神脐带其实未被割断,又开始较经常的回故乡。

  现在,我又开始茫然。那一片母亲生前耕耘它,身后肥沃它的土地已交给了

开发商,我不知开发商们将在那儿搞什么名堂,只知道白色已咄咄迫人,绿色只能步步后退,挖掘机和打桩机的轰鸣已搅得母亲的灵魂无法安宁,只知道我将成为真正的孤儿。

  土地无言,所以它宽宏而无争,绿色宽宏,所以它无争,母亲也是同样的宽宏,所以也同样的无争,同样的忍辱负重。但是宽宏和无争并不等于没有力量,我担心被压在白色水泥板下的母亲和她的土地有一朝会愤而发出怒吼。

  我的乡亲,难道你愿意我们的母亲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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