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首页 > 文化 > 第二届“孟郊奖”全球华语散文大赛 > 正文

那荒凉的额

http://cul.sina.com.cn 2006/03/04 23:02   新浪文化

  作者:张加强

  母亲做姑娘时很漂亮,但没有给她带来青春时段的美妙风光。她自十七岁到二十五岁生完我们四个儿子,岁月搁浅,青春提前结束,人生日渐沉重。

  母亲生我是难产,过去农村人生孩子是在地狱里等待新生,母亲和我在鬼门关转悠
了三天,流出的血块几乎成了块,我满头血污来到这世间。医生说上了头吸,有可能伤及头颅,导致脑瘫。外婆怕日后痴傻着满街跑,也是作孽的,不如扔了。母亲舍不得,坚持要养养看,于是我被带离地狱。

  父亲在我出生前便如山西人“走西口”、徽州人“下新安”一样,随村里的男人们出门“学生意”去了,现代人称作“打工”。儿时的田间,母辈们干尽了男人活,棉麻稻麦,蚕桑畜牧,春耘夏种,秋收冬藏,那急切的脚步踏尽天下苦愁,成为江南农村一大景观。

  因为清贫,我们与外婆家合住,母亲倾全家所有的积蓄添置了一台织布机和缝纫机。她种棉、纺纱、织布、裁剪、缝纫,全家上下的穿着全出自母亲的手头。我常默默地在一边给母亲挑捡裁剪出来的碎布用于铺鞋底,默默地看她用米汤裱褙、晒干后,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母亲用针擦额纳鞋的动作,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懂事以后的我,常看到母亲的劳累与疲惫,从未见过她稍事停顿,从未见过她深情的舒展,常常面对的是那忧伤而谦卑的苦笑,一辈子一种笑,一种负重而木纳的笑,一种掩藏着艰辛的笑,它成为泛黄照片背面的真相,藏入我的心底。

  外公去逝那年,舅舅从军,母亲替外婆为他送行,打那起,二十三岁的母亲懂得了流泪。后来舅舅在青藏高原参加了五十年代那次著名的军事斗争,半年杳无音信,母亲接受了人生里的第一次炼狱。从此,她敞开了做为一个母亲的伟大胸怀,更开始了这个家庭的光辉旅程。

  母亲三十五岁时,陆续让我们四个儿子穿上军装,保家卫国去了,于是这个清贫的家成为全县的光荣。母亲却从此负载着儿子开始了这辈子的精神远行。

  大哥临行前的夜晚,我目睹了母亲房间的一窗灯影,昏黄色灯光里,漫卷着母亲缝纳的所有举动。母亲整晚在纳一双鞋,一个动作:擦额,拉线。线很长很长,没有尽头,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母亲爱意。这线一直在拉,拉出我们成长的痕迹,拉出我们闯荡天下的路。

  母亲的泪滴很沉,母亲的哽咽很酸。六十年代末,大哥当兵的第二年,祖国北疆起了战火,母亲只知道中国所有的战事与所有的中国军人相关,于是每到夜晚以泪洗面。七十年代,二哥、我和弟弟三人走入军营,光荣扁额嵌满了老屋的门楣。后来祖国南疆又起局部战争,所有人都闻到了战火硝烟,母亲得知我的连队将上前线,她眼中的晶莹第一次在牵挂中给了我。

  母亲是个坚强的女性,她总是独自送我们离开故乡。我参军那年,母亲陪我坐上去县城的夜航船。一路无语,偶尔唠叨了什么已记不得了,只是感觉到了母亲凝重的眼神,感觉到了母子离别的酸楚,感觉到了驶离故乡的汽笛中真切的叮咛。

  男儿一旦远行,便永远在路上,在奔波的旅途中,母亲便随儿子的心一同奔波。我们几个儿子离家后便浮萍般飘泊,各奔东西,不再踏上回故乡的路,构成母亲一生的守望。故乡是母亲的根,她愿终身守候,守着炊烟,守着老屋,守着清贫,守着这平静如太古的一方故土。母亲愿做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愿留下一身的倦怠与一屋的落寞,愿在日渐苍茫的墙垣上丢失自身,也不愿随儿子们一同漂泊。

  瘦弱的父亲拖着病体回到了家,母亲静静地服侍他三十多年,直到他安详地离去。送父远行的那天,我突然见到了母亲的老,一种不能令儿子接受的苍老,母亲光洁的脸颊突然间皱纹满布,皮肤惊人的粗糙,曾经的妩媚在瞬间化为沧桑。

  母亲神情里常含的一种深邃的忧伤把我打动,早已老化浑浊的眼睛催化出一滴深藏于心的百年晶莹。母亲的眼角常含着泪水,永远地擦拭不去,即便泪水已经不多,该流的都流了,依旧擦拭不去,因为她习惯这泪的晶莹。

  乡愁是对家乡的疼痛,是环绕胸腔的一缕空气,有母亲在,故乡就在,母亲走了,故乡也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籍贯的虚幻概念,但我永远无法走出内心的故乡。

  我没法表达母亲对儿子们怎样呵护有加,怎样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扶成正果,母亲抗着这个家庭生命里所有的负载行走,岁月留下的荒凉就是它唯一可以展示给我的容颜。一夜醒来,总是见到母亲额头深深的皱纹。

  这皱纹,爬过了儿子们生命中所有的细节;

  这皱纹,连接了儿子们人生里所有的路程;

  这皱纹,覆盖了儿子们心中最瑰丽的想象;

  这是儿子们最后的痛疼。

  故乡是游子生命琵琶上最幽怨的一根弦,经不得拨弄,哪怕是轻轻的。无论儿子走得多远,母亲总是如影随行。无论母亲在路口守望到几时,儿子的心总攥在手里。母亲经受着日夜的煎熬与期盼,享受着日夜的苦难与富足。母亲让儿子们天天触摸故乡这个词,母体生命的延续带给儿子一种神秘的赐于,儿子的体内流淌着母亲的美,沧桑包裹的情感才具有富贵相。

  儿子成长了,母亲也老了;儿子飞走了,母亲守着窝。母亲在故乡守着空荡的旧屋,夕阳透过西窗,照亮这方悠久绵长的空间和母亲额头稀疏的白发,树叶间抖下的阳光缀满晚年的心情。鞋不用纳了,改换为儿孙们编织毛衣之类,织毛衣的针仍旧在额头擦拭,这是一生的习惯。手里拽着的毛线,放风筝般地牵住儿子们的心,这线牵连着比真实更虚无的叙述,比幸福更悠远的情愫。

  思想凭吊的渴念,变成时空的创口。天下的故乡只有一个,贮存的梦境只有一个,连接母体脐眼的印记也只有一个。因母亲在,故乡的原野永远是芳草如茵。

  一个人经历了漂泊,才知岛屿的温柔,日暮还乡,才知浪迹的痛。母亲留给儿子的是温馨的港湾,而儿子给母亲的却是永远的牵肠挂肚。我一直浪迹天涯,却一直行走在回乡的路上,一直扶摸故乡这本发黄的书页。为什么我屡屡醒来,总是泪流满面,因为我不时触到母忆的神经。

  不曾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中华民族因为有了故乡意识,才有民族的大美;因为有了慈母关怀,才有了人生的壮美;因为有了游子心境,才使中国人根的意识和道德积淀感到深厚无比。

  生命是一种陈述,母亲的风景渐渐远逝,昔日的风姿只剩下一额苍凉,一丝愁绪在儿子心中油然而起,抹之不去,带我进入余光中的乡愁之境: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发表评论

爱问(iAsk.com)


评论】【收藏此页】【 】【多种方式看新闻】【下载点点通】【打印】【关闭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 电话:010-82628888-5359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5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