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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亮掉下来(五)

http://www.sina.com.cn 2003/09/09 15:34   北京文学

  作者:刘连枢

  八

  工地搭建了一处活动房,民工昼夜轮流值班。井的上方撑起一个木亭子,罩着一块大帆布,防止雨水灌进井里。亭子里挂着一盏电灯,到了晚上,灯泡一开,亮得耀眼,冒着白
烟。那些有逐光习性的蛾子蜢子拉拉蛄,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昆虫,不知深浅,没头没脑,争先恐后地撞向灯泡。自以为寻到了光明,却不知那灯泡太烫了,一个个撞破了脑袋,烧焦了翅膀,一溜歪斜掉下来,跌进敞着大口的井里。可它们的同类并不接受同伴的教训,依然前仆后继地向着要它们命的灯泡撞去。

  发财的梦想彻底破灭了,这是尿黄尿、嘴起泡的事,能不着急上火、猫爪子挠心吗?在高台阶的小酒馆里,王一斗临窗而坐。他尽力不去听,可马路对面发掘现场的喧哗声频频传进耳朵;他尽量不去看,可管不住目光,时不时向窗外瞥上一眼。烈度的二锅头,辛辣的老虎菜,放进嘴里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味道。发掘现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王一斗却不敢前去围观,哪怕看上一眼。如果真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件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从古井里挖出来,别说他有一条命,就是像猫似的有九条命,也得当场晕死过去。当初发现了藏有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井,本想把这一辈子的后悔事全都找补回来。可到头来,却成了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撬碎了金砖,价值几万元的文物变得一文不值;没有按时搬家,损失了几万元的补助款;没把线索报告政府,也就不可能得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奖励。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后悔得恨不能扎尿盆里淹死!

  后悔不迭的不仅有王一斗,还有记者吴非。他躺在医院病床上,脑袋上缠着绷带,一条腿被细钢丝吊在半空作牵引,只能靠手机与在发掘现场的枝子联系。

  前两天,吴非请枝子吃完晚饭,送枝子去上夜班。路上,吴非不知不觉地就拉起枝子的手,枝子不知不觉地就挎起吴非的胳臂。枝子嫌吴非口音太难听,就教他说普通话。连带两个儿化的“一根儿铁丝儿”,从吴非那舌头不会打弯儿的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一根铁丝啦”。

  “你要是学会一根儿铁丝儿,我就给你奖励。”

  “什么奖励?”

  “保证让你满意。”

  “说话当真?”

  “本姑娘说话,向来算数儿。”

  于是,枝子不厌其烦一遍遍地教,吴非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学,直至走到枝子上班的宾馆门口,吴非也没把“一根儿铁丝儿”说地道。

  “好啦,别再难为我啦,我学习态度还是蛮认真的嘛。”说着,吴非主动把奖励落到实处,捧过枝子的脸猛吻,舌头跟着也不老实。忽然,吴非叫了一声,推开枝子,“你、你为什么咬我?”

  “我看你舌头这回会不会打弯儿。”枝子嬉笑着迎上去,把红红的唇膏一点儿不糟蹋地印在吴非的嘴唇上脸颊上额头上。忽然,枝子叫了一声,推开吴非,“坏了,有一件事儿忘跟你说了。”

  吴非有些扫兴:“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我说出来你不大惊小怪才怪。”枝子告诉吴非,“听我二叔说,他发现了一口古井,井里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说是当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慈禧太后从皇宫里转移出来的。这一两天就开始发掘了。怎么样,不值得你这个大记者大惊小怪吗?”

  吴非半张着嘴,混沌了几秒钟,当意识到这口古井的报道价值时,激动得把枝子高高地抱起来:“宝贝太好啦!我要好好感谢你啊!”

  回到编辑部一汇报,部主任激动得满脸通红,当即指示吴非三个一定:一定要保守秘密,一定要核准事实,一定要做独家新闻。最后又鼓励说:“知道这篇报道的价值吗?一旦报道出去,不仅轰动中国,还将轰动整个世界!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吴非对这篇报道的分量和所带来的影响早已想到了。发掘出慈禧太后藏匿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稿件一经发表,所有网站将在第一时间在网上转载,新华社也肯定向国内国外转发通稿。这一考古的特大新闻,随着在世界迅速广泛传播,记者吴非也必将名扬天下!

  在枝子的陪同下,吴非采访到了古井发掘项目主持人郑考古。双方约定:郑考古只向吴非所在的一家报纸发布消息,对其它任何媒体一概封锁;吴非负责把发掘古井的消息公布于世,当然了,项目主持人郑考古的名字不可漏掉。

  从郑考古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枝子挎起吴非的胳臂,脑袋歪在吴非的肩上,沉浸在热恋的幸福里。胡同里迎面走来两个人,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这两个人突然从腰里抽出擀面棍,对吴非一阵暴打。枝子一时吓懵了,张着嘴啊啊了好几声,这才想起喊来人救命。两个人撒丫子跑走了,其中有个胖子跑的时候,两条腿明显地甩着外八字。这让枝子猛地想起这人是大漏勺的一个哥们儿。不容多想,救人要紧。枝子扶起被打倒在地的吴非,只站了一下,吴非就疼得大叫一声瘫在地上。到医院一照片子,小腿骨骨折。作牵引的细钢丝把吴非绑在病床上,使他不能到现场亲眼目睹发掘古井。虽然遗憾呀后悔呀,但并不耽误发稿。吴非已经把预制的消息写在笔记本电脑上,对于出土什么珍贵文物,数量多少,暂时先空着,只等现场的枝子一来电话,把具体内容往上一填,立刻发往部主任的电脑里。

  手机响起来,显示屏上的号码证明是枝子从现场打来的。

  “喂,枝子,怎么样啦?”

  “马上就要进行发掘了。”

  “记下开始发掘的时间……哎呀!”吴非忘记了一条腿还被细钢丝牵引着,身子只稍稍一动就疼得他失声大叫。

  “吴非你怎么了?”

  “没事的啦,放心的好啦。”吴非龇牙咧嘴地说。

  手机里沉寂片刻,随即传来抽泣声。

  “枝子,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好的啦。”

  “吴非,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儿。”

  “怎么会是你害的我呀?我还要好好地感谢你呢!”

  “不,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把你打成这样,是我原来男朋友指使人干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说明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隔心的事情啦。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把发掘现场发生的情况及时转告给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好啦,宝贝听话,擦干眼泪,不然会变成一只小白兔的。对了,你听,一根儿铁丝儿。怎么样,说得还算标准吧?”吴非还想说些什么安慰话,手机却挂断了。

  枝子挂断手机,来到古井旁边,这种礼遇全因项目主持人郑考古是她二叔。发掘现场实施一级警备,武警战士和公安民警组成一道封锁线。挖掘机的制高点上,站着几个手握便携式冲锋枪的武警。警车救护车和用来装运金银珠宝的大卡车时刻待命。一位肩上扛着一杠俩星的警官向郑考古建议,如果准备工作就绪,是否可马上开始发掘,不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万一发生什么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戴了橘红色安全帽的郑考古,比平日增了几分威严,添了几分神秘,只是厚厚的眼镜依然模糊不清。他看了看手表,差一刻九点。“再等一等,我们领导马上就到。”说着,围观的人群闪开一道口子,几位领导大驾光临。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发掘现场,谁也没有注意,马路对面六层楼的楼顶上站着一个人,身背太阳光辉,形成一副剪影,分辨不清是谁,只能隐约看见逆光下飘动的一缕胡须。这位老先生是居高临下观看发掘古井吗?

  铃声又响了,躺在病床上的吴非打开手机,传来枝子的声音:“发掘古井的工作,上午九点正式开始。我二叔,不,项目主持人郑高古同志,第一个站到铁笼子里,吊车的大臂吊起铁笼子,徐徐地送进井下……”就在这节骨眼上,手机信号不知为什么突然断了。

  枝子启用重拨键,传来吴非的声音:“枝子,你手机一直开着,好吗?”“好的。哎,不行,电量只剩半个格儿了。放心吧,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刻打电话告诉你。”

  “那人是不是要跳楼啊?”不知谁忽然喊叫了一声,围观群众出现一阵骚动,目光刷地投向马路对面的楼顶。有些人索性离开发掘现场,跑到楼下看热闹。哟,这不是夏五爷嘛!这个老神经,想找死呀?只见夏五爷左腿一抬,右腿一跟,站在了楼顶的女儿墙上,身子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坠楼的危险。

  看见要出人命,民警就地取材,抄起一块大帆布跑过去,在夏五爷站着的楼底下,一人扯起一个角,绷起来接着。与此同时,有两个警察冲进了楼道。

  一名警官手持喇叭向夏五爷喊话:“老爷子,您要是想看热闹儿也不能这样看呀,我知道您耳不聋眼不花,您往后退几步,不也照样儿看是不是?啊,听我话,您退到墙下边去。”

  站在楼顶女儿墙上的夏五爷,似乎没看见楼底下警官的身影,也没听见本来很浑厚一经喇叭就变成娘们儿腔的劝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矮个子警察跑出楼道,呼哧带喘向喊话的头儿汇报:“通往顶楼的铁门被反锁了,我们不敢硬砸,怕惊动了楼顶上的人。”

  “想办法从住户的窗户翻到楼顶上去,一定要把人救下来。”

  “是!”矮个子民警转身又冲进了楼道。

  旁敲侧击不成,干脆一针见血,警官对着喇叭又喊起来:“老爷子!您得往开想一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走这条道儿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您真要是从这楼上跳下来,总不能算是好死吧?摔个稀巴烂,尸首都不全,活了一辈子,临了就图这个?”

  夏五爷依然木头人一般,对警官的叫喊、人们的议论置若罔闻。

  忽然,发掘现场那边又出现一阵骚动。大槐树下的人们哗地跑散开来,有的抄砖头,有的举棍子,一个个脑袋后仰,盯着树上的一条秃尾巴黑蛇。这黑蛇,缠着那根伸向地基的树干,频频地吐着芯子,几滴黏液从嘴里流出来,掉向地面,拉成很长的一条细线。

  同时,还有一条细线从树上垂下来,只是没人发现或者习以为常,不足为怪罢了。一个吊死鬼悬吊在半空,扌到着自个儿拉出的那根细小的闪亮银丝,摇头摆尾地向上攀。也许是累了,它停下来休息,垂直身子,一动不动,死了一般。不一会儿,又快速地摆动起来,细小银丝与树枝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重新攀到上面,蚕食鲜美丰盛的树叶了。可就在这时,维系它身体全部重量的那根细小的银丝,断了。吊死鬼摔到地上,被只顾眼睛朝上看蛇的一个小男孩踩在脚下。所有希望连同身子一起,化作了一汪绿水儿。

  井边一位技工手中的小旗子往上扬了扬,吊车随即转动起滚筒,伸向井里的钢丝绳缓缓提起来。围观的人们再也不看站在楼顶女儿墙上的夏五爷和缠在树干上的秃尾巴黑蛇,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即将出土的金银珠宝。

  铁笼子吊上来,技工从铁笼子里抬下一个柳条编织的箱包。打开看了,哪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是一个大铁钩子,是那种至今在一些菜市场依然可以看见的一头钩进肉里一头挂在肉杠上的大铁钩子。这大铁钩子,已经锈成了一个蛋,一碰哗哗掉皮儿,只有那点儿芯儿还算是铁。

  枝子用手机及时向医院里的吴非通报:“东西吊上来了。”

  “都有什么价值连城的文物?”

  “我看什么钱也不值,是一个大铁钩子。”

  “大铁钩子?”

  一阵骚动湮没了俩人的通话。那条黑蛇只用秃尾巴挂着树干,整个身子垂在半空,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再一看那边的夏五爷,竟一屁股坐在女儿墙上,两条腿耷拉在楼外边,甩甩搭搭。那位矮个子警察,猫一样灵活,站在顶楼的窗台上,手伸向雨水管子,试图借此攀登到楼顶,解救下犯了神经的夏五爷。可是,雨水管子糟了,只一用力,就哗啦啦断成几截,多亏矮个子警察另一只手把着窗户框,不然非得同雨水管子一起掉下去粉身碎骨。

  听到外边一阵阵大呼小叫,王一斗在小酒馆里喝着闷酒,坚持不肯出屋,甚至连眼睛也不往外瞥一下。

  “嘿,宝贝上来了!”有人一喊,围观的人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发掘现场。吊车的钢丝绳,这回确实绷紧了,大臂顶端的铁轮发出吱吱的声响。待铁笼子吊出地面,技工搬那柳条箱包时,果然费力不小。打开柳条箱包看了,躺在里面的却是郑考古,脸色刷白,双眼紧闭,要不是隔好一会儿才有一下喘息,真难相信他还活着。听随后上来的技工讲,郑考古打开石门,在十几米长、两米多宽的卧井里寻了好几个来回,除了发现一个锈蚀的大铁钩子,什么宝贝也没找到,一个闷嗝没打完,就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救护车载着休克的郑考古风驰电掣般地驶离发掘现场。枝子守护在二叔身旁,不断唤着:“二叔,你醒醒,你醒醒呀!”

  郑考古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昏迷之中一下子抱住侄女的胳臂,像抱着宝贝一样,一直到了医院才被两个护士掰开。

  手机响了,是吴非打来的。

  “怎么样,宝贝挖出来了吗?”

  枝子哭了,一句话也没说,关上了手机。

  救护车一走,吊在半空的黑蛇,卷起身子爬进大槐树的树洞里;坐在楼顶女儿墙上的夏五爷,也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隐退了。

  王一斗隔玻璃看见围观的人群散了,一时闹不清怎么回事。

  满囤走进小酒馆,告诉老爸,井里狗屁都没有,只挖出一个挂猪肉扇儿的大铁钩子。王一斗听了,一拍大腿,呼天喊地:“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满囤闹不明白:“啥宝贝也没挖出来,爸你还后悔哪家子呀?”

  “我后悔当初为啥要死要活的后悔!”王一斗说着,掏出清凉油,抹了一大块,涂在暴着青筋的太阳穴上。

  晚上,预报的一场雷阵雨如期而至。借助闪电瞬间耀眼的光芒,可以清楚地看见,裹着泥沙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哗哗地流向井里,不多一会儿,就把从十九世纪末年到二十世纪末年传说了整整一百年的藏有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井,灌满了。

  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夏五继承了街坊四邻对他爹的称呼,叫他夏五爷了。不仅是从年纪上论,也是人们沿袭下来的习惯。不过,这个时候的夏五爷不是爷,是孙子,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是孙子,也不能翘着俩胳膊坐飞机,质问到底知道不知道金银珠宝藏在什么地方吧?所以还不如孙子。还不如孙子,也不能用老虎钳子夹着两腿间的鸡鸡,逼问到底知道不知道金银珠宝埋在哪里吧?到后来,别说是孙子,连个正常人也不是了。穿着军装戴着红箍的娃娃们,各种刑法齐上,昼夜轮番轰炸,夏五爷只会说一句话,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起初,娃娃们还以为这老丫挺的顽固不化,宁死不屈,学洪常青学许云峰学李玉和呢。就又让他翘着俩胳膊坐飞机,就又用老虎钳子夹着他的小鸡鸡,问慈禧太后的八大马车金银珠宝到底藏在哪里?必须老实交代!可一直到昏过去之前,嘴里说的还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这才明白,敢情这老丫挺的不是宁死不屈,也不是顽固不化,更不是学洪常青学许云峰学李玉和,是脑子不正常,是丫神经了。后来,不再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夏五爷依然神经兮兮的,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事情稍微一复杂,脑子就转不过弯儿来。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成了他的口头禅。

  九

  一年后,一幢住宅楼拔地而起。原住在太监暗宅里的北房老张家、东厢房王一斗家、西厢房枝子家和南倒座夏五爷家,又都迁回来了,分别搬进一门201、301、401、501,四合院的邻居变成楼上楼下的邻居。临街的一楼,成了铺面房,超市、餐馆、照相馆、美容美发店相继开张营业。

  夏五爷住在三楼,大槐树的那根主杈,从老远伸过来,距他家不足半米,站在阳台上,伸手就可摸到墨绿的树叶。这使夏五爷新添了养鸟的爱好。他用竹竿把挂在树枝上的鸟笼子挑过来,掀去罩着的蓝布,一对鹦鹉冲主人唧唧喳喳地叫。

  看上去,夏五爷比一年前苍老了许多。去年发掘古井的那天,夏五爷从楼顶上悄然隐退回到家,把自己米口袋似的放倒在床上,就一病不起了。本来,夏五爷打定主意,只要金银珠宝从井里挖上来,他就从楼顶上跳下去。可是,万万没想到,从井里只出土了一个挂猪肉扇儿的大铁钩子,称得上宝贝的一件也没有挖出来。他觉得受到莫大的愚弄和欺骗,就像一位虔诚的尼姑,把自己的少年青年老年全都献给了所信奉的教义,有一天不小心把供奉的镀金雕塑碰倒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原来不过是一堆泥巴和稻草。

  为了这口井,为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为了井里藏着的八大马车金银珠宝,也为了这所宅院主人即柳叶儿一家对他们父子充分的信任,夏五爷装疯卖傻,变成神经,甚至强迫自己损事做绝,丧尽天良。不管是亲戚朋友,街坊四邻,一问三不知,张口闭嘴“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往瞎拐秃瘸的公猫母猫的食里掺上进口伟哥,让它们没黑夜没白天地闹春;在窗台上撒下一层层鱼鳞,要独眼龙一次次地跑到窗台上叫唤;解开拴在横木上尼龙绳的猪蹄子扣儿,把父子俩闷在井里成了瓮中之鳖;狠心推倒了王家的后山墙,差一点要了王一斗父子的小命儿;以保护名木古树为名,把楼房地基生生北移了五米,使房地产开发商韩老板蒙受不小的损失;给110打匿名电话,诬陷王氏父子是流氓,拦截良家妇女;扯动垂到井里的绳索,诓骗满囤爬上井来,把王一斗足足吓了一大跳……所有这一切,足够对得起东家和父亲的托付了,可对得起别人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不错,尽管东家给了夏五爷这辈子足够的花销,金银首饰,宝玉古董,随便卖个鼻烟壶,几年不用愁吃穿。但这就可以欺骗人愚弄人吗?这就可以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效忠一辈子吗?甚至终生未娶!当然,也不光是担心泄露了井的秘密才终生未娶。夏五爷这辈子心里惦念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柳叶儿,那个坐在他拉着的洋车里上下学的柳叶儿,那个送他日语课本叫他用来擦屁股的柳叶儿,那个临别时送给他一块桃形玉佩的柳叶儿。他自己也清楚,这不过是单相思。大户家的阔小姐永远瞧不上看门人的后代,就像大观园里的林妹妹永远也不会嫁给焦大。夏五爷出了家门,走进楼下的餐馆,点了些酒菜。没喝几口,见郑考古推门走进来,便打招呼请他坐下。自去年晕倒在井里,被吊车吊上来送到医院抢救后,郑考古说话就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考古又说起了去年发掘古井前他所作的调查:“真是奇耻大辱啊!一个堂堂几万万人的泱泱帝国,竟守不住一个天津卫,让八国联军区区几千个洋毛子就给整治了。慈禧太后把金银珠宝转移出宫,整整装了八大马车,藏进一个太监暗宅的井里。这让一个姓哈的老妈子看得清清楚楚。为了杀人灭口,老佛爷下令,砍下护送宝贝的侍卫脑袋,埋在荒郊野地。民国灭了大清后,北京一家小报把这事炒得沸沸扬扬,最后白折腾一场。军阀呀、日本鬼子呀,也都没少惦记井里藏着的八大马车金银珠宝。后来,政府工作人员和戴红箍的娃娃也都进行过调查。”

  夏五爷不想再听这些曾让他伤透心的事,打断郑考古的话:“来,喝呀,大点儿口,干脆咱俩干了吧。”

  “干,干了。”郑考古的舌头有点儿硬了,“按说我调查得够认真够仔细的了,所有线索都证明,那八大马车金银珠宝一直藏在井里。可为什么扑个空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想起主人的欺骗和愚弄,夏五爷心里就堵得慌,“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这井里头,怎么会有一个挂猪肉扇儿的大铁钩子?”

  “咳,这个好解释。”郑考古擦了擦眼镜,“我调查过了,这井是用来窖肉的,卧井的石门一关,隔绝了氧气,整扇肉放进去,十天半个月也坏不了,跟现在冰柜似的。丢在里面一两个大铁钩子,不足为怪,不足为怪。”

  这时,门一开,枝子和大漏勺走进餐馆。枝子向二叔郑考古和夏五爷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二人刚在一个桌子旁坐下来,挂在枝子脖子上的手机就响了。枝子一看,显示屏上出现“来电无法显示”几个字,正犹豫接不接,信号却断了。

  大漏勺把脸扭向一边:“接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瞧你这德行!赶明儿甭倒腾古董了,干脆开个小卖部,专卖山西老陈醋。”枝子正说着,手机又响起来,还是“来电无法显示”。“喂,哪一位?”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话音,枝子看了大漏勺一眼,随手调小了音量。

  “我是吴非呀。”吴非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足以让对桌的大漏勺听见,“枝子,祝你生日快乐!”

  只这一句来自万里之遥的生日祝福,就让枝子热泪盈眶:“谢谢你了。”说完,关掉了手机。

  半年前,吴非留学澳大利亚攻读博士,枝子和吴非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大漏勺趁虚而入,重新夺回山头。

  “你也不问问那小子,刷盘子刷得俩手都脱皮了吧?”

  “我不许你污蔑他!”枝子吼了一声,起身离开。

  “哎,这是怎么一个茬儿呀?”大漏勺追了上去。

  驶来一辆出租车,停在餐馆门口,不等后排座位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下车,枝子就拉开前门坐了进去。司机拉上手刹,说了句小姐请等会儿便开门出去了。

  司机搀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下了车,大声说:“老大妈,这就是您要找的地方儿。”

  老太太东张西望,一片茫然。

  司机说话的声音更大了:“您忙吧,我拉活儿去了。拜拜!”

  这时大漏勺也已坐进车里。出租司机开起车,屁股冒出一溜烟。

  老太太对男孩说:“这车夫真热情,可他说话为什么要用那么高的嗓门儿呀?我的耳朵一点儿也不聋嘛。”

  祖孙俩就笑。笑过后,孙子问:“奶奶您还认识这里吗?”

  “变了,变得看不出一点儿模样了。”老太太忽然眼睛一亮,走到大槐树下,抚摸着龟裂的粗糙树皮,“是它,就是它!我小时候,经常和伙伴儿一起,在这棵大槐树下玩过家家儿。”

  大槐树犹存,令她在大西洋彼岸魂牵梦绕的那所老式四合院呢?令她时常惦念的那个拉洋车接送她上下学的夏五呢?

  “劳驾,打扰了。”老太太进了餐馆,向与人交杯换盏的一位老者打听,“请问,原来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家都搬到哪儿去了?”

  夏五爷的酒盅停在半空:“你找谁?”

  “我找夏五。如果健在,今年有八十出头儿了。”

  “你看看我是谁?”

  “你、你就是夏五哥吗?”

  “你是柳叶儿?”

  一对儿发小儿,分别五十多年后,就这样重逢了。

  晚上,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起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说起他们年轻时相处的日子,说起小时候一起玩过家家儿的情景,说到忘情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野麻雀,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老娘背到野地里

  把媳妇背到炕头上

  白米饭,烧肉汤

  不吃不吃又盛上……

  吟着儿时熟记的童谣,想起儿时手拍手的童趣,两位老人禁不住泪流满面。

  夏五爷摘下脖子上的桃形玉佩,放在茶几上:“柳叶儿,你还记得这块儿玉佩吗?”

  柳叶儿拿起玉佩看着,明显感受到了那上面的体温。

  “你真不记得了?再好好想想。”

  “看着眼熟,可忘记在哪儿见过了。”

  “这是你们全家迁往台湾的那天,你亲手送给我的。”

  “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儿。怎么,你一直佩带在身上?”

  何止是佩带在身上,柳叶儿哪里知道,夏五爷把这桃形玉佩始终贴在心上,一直贴了五十多年啊!

  夏五爷拿过玉佩,重新挂在脖子上。玉佩垂在心窝处,凉凉的,冰得心都凉了。

  “柳叶儿,有个问题,我不能不说。”夏五爷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东厢房的那口井里,说藏着八大马车金银珠宝,你们家托付我们爷俩儿给看着,可是……”

  “夏五哥,我这次就是为这个来的。”

  “是来告诉我,井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为了考验我们爷俩儿对你们家忠不忠吗?”

  “不,夏五哥,你想错了。井里确实藏有金银珠宝,只不过不是八大马车,而是四大马车罢了。”

  “你别再跟我逗闷子了。去年,发掘这口井时,只出土一个一碰哗哗掉皮儿的大铁钩子,什么宝贝也没有挖出来。”

  柳叶儿正要说什么,逛街去的孙子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俩人的谈话只好就此打住。

  住了两天,柳叶儿起程回大西洋彼岸之前,在首都机场交给夏五爷一张发黄的草图,要他转交给政府。

  在夏五爷的眼里,郑考古就是政府。这天,夏五爷把郑考古叫到家里,亮出草图:“这是柳叶儿要我转交政府的。她是晚清一个太监的抱养儿子的唯一继承人。你给我打个收条吧。”

  郑考古打开发黄的草图,上面画着横一道竖一道,宽一道窄一道,一时没有看明白。

  夏五爷说:“当年,慈禧太后确实把八大马车金银珠宝藏在了东厢房的井里。后来,起走了四大马车。当决定把另外的四大马车继续坚壁这里时,在卧井的中间,又挖了一个竖井,然后又挖了一个卧井,留下来的四大马车金银珠宝,就藏在第二层卧井里。”

  郑考古看着看着草图,眼睛直了,神情木了,像去年在第一层卧井里扑了个空一样,扑通一声栽倒了。夏五爷赶忙唤来住在二楼的王一斗夫妇和住在四楼的枝子妈,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虎口,又是嘴对嘴人工呼吸。郑考古醒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咳———”

  王一斗的老伴儿,在这方面应该说是有经验的。今年春天,王一斗太阳穴上的青筋又一次暴起,再怎么涂抹清凉油也不管用了,患了急性脑血栓,就是她镇定自若,采取紧急措施,保住了老头子性命。不过,王一斗从此成了拽子,走路一顺边儿,有条腿不打弯儿,说话唔唔噜噜,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表达不出来。

  王一斗一眼就看懂了草图上所画的内容,嘴里一个劲儿唔唔。

  老伴儿翻译着:“你是说,这井下不是没有金银珠宝,而是没有挖出来,是吧?”

  王一斗点了一下头,又接着唔唔。

  “在金山银山上白白睡了几十年觉,末了还是个穷光蛋,这辈子就是一斗粮食的命,是吧?”

  王一斗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对老伴儿的翻译极为不满,用手使劲撕扯着嘴,恨自己有嘴说不出话。

  “你到底要说啥呀?”

  王一斗唔唔的声音越来越大,急得直拍自己的大腿。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夏五爷替王一斗老伴儿翻译着,“你是说,后悔哟,后悔死了!后悔哟,后悔可喽!”

  王一斗点点头,张着的嘴半天半天合不上。

  枝子妈感叹说:“得,等着吧!等咱住的新楼房成了危旧房,再拆迁时,再挖楼底下埋着的金银珠宝吧。”

  王一斗老伴儿说:“到时候,别又猴子水中捞月一场空。听我们老家的老人说,埋在地下的金子,会走。是不是夏五爷?”

  夏五爷应着:“民间是有走金儿的说法。”

  王一斗听懂了人们的谈话,大声地唔唔起来。

  老伴儿翻译说:“反正躺在金山银山上做了几十年的发财梦,再做它几十年也没啥。是吧?”

  枝子妈接过话茬儿,亮出票友的看家本事:“要我说呀,咱谁也别再做梦了。古戏词儿说得好,富贵三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日子平平安安,身子结结实实,比啥都强。”

  王一斗咧嘴笑了,一股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

  回到家,王一斗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还是那个做了几十年内容几乎一成不变的发财梦。伸手去拿堆成小山似的金条,可金条似乎是刚刚浇铸的,烫得大叫一声,醒了。手掌上虽然没有被灼伤的痕迹,但分明感到火辣辣的疼。

  把郑考古送上公共汽车,夏五爷刚一走进家,就听见阳台上的鹦鹉唧唧喳喳疯叫。赶过去看了,槐树的树杈上趴着秃尾巴老李,它已经完成了一年一次的蜕皮,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夏五爷拿来五个鸡蛋,用一头拴有布兜子的竹竿一个个递过去,秃尾巴老李也就一个个吞了,腹部鼓起五个包,莲藕似的。它把身子缠在树杈上,只一勒,五个鼓包便扑扑地瘪了。

  “回去吧,老李,时间长了容易让人看见。”

  秃尾巴老李扭动着身子,孩子般地撒娇。

  “老李听话,回去吧。你也老了,以后要好生照顾自己。”

  秃尾巴老李吐了吐红芯子,转身爬进树洞里去了。只有挂在树枝上的蛇蜕,随风飘扬。

  夜里,夏五爷在阳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纳凉。忽然发现楼底下有一个人,从眼镜的反光和走路的姿势判断,是郑考古无疑。他绕着楼房,转啊转,转啊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幽灵似的,时不时发出一声“咳”的叹息,把栽种不久的草坪踩出了一条小道。

  这时候,半个昏黄的月亮正快速地掉下去……(完)

  2003年3月

  作者简介:

  刘连枢,男,祖籍河北省献县,生于北京密云县石匣镇。祖父务农,闹到富农,田地房产被贫下中农分了;父亲从商,刘记布铺的发财梦随着公私合营的锣鼓点画上句号。骨子里转的是农民的筋,血管里流淌的是商人的血液,却打小儿迷上了文学,幻想在铁壁上凿个窟窿,在冰雪里种朵鲜花。著有小说集《拥抱爱情》《黑凤冠》等。小说、电视剧和新闻作品先后获《青年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中央电视台奖、中国新闻奖。现为《北京日报》高级记者,北京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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