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父母双亡遗孤女 第2页:异乡漂泊多坎坷 第3页:走投无路遇真爱 第4页:幸福初享祸天降 第5页:屋漏偏遭连阴雨 第6页:丈夫远行无归期 第7页:孤儿寡母苦相依 第8页:含恨饮泣赴黄泉

　　信上的意思无比鲜明，可一眨眼之间，那意思又含糊不清了，李小玉只得将信再读一遍。下意识之中，她有意避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这句话，而是专注于“我爱你，也爱我们的女儿”这样的词句。是的，丈夫爱她，也爱小花，对此她深信不疑，她的脸上甚至升起幸福的红晕。可是，这种自我欺骗没能维持多久，她不得不又盯住那句她避开的话。那句话就像一把刀子，刀尖上沾满了血，那是她和女儿的血。

　　过了许久，李小玉静静地把信撕了，扔进字纸篓里，然后站了起来。

　　这个从大巴山走出的一无所有的女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以前一无所有，现在却有了女儿，她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她走到女儿的床边去，摸了摸她那潮红的脸蛋，又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之后出门，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割了一斤肉，买了一把白菜。做好饭之后，她把女儿叫起来吃饭。她显得特别精神，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给女儿夹菜的时候，甚至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

　　小花吃惊地望着母亲。“吃吧，”李小玉摸着女儿因久不用药而新长出的头发说，“你不是喜欢吃蒜泥白肉吗？”

　　小花放下筷子，流着泪说：“妈妈，你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李小玉浑身一颤。她本以为几岁的女儿什么也不懂，没想到自己平时的愁眉苦脸竟给她留下那么深的印象。

　　“从今往后，妈妈一定高高兴兴的，有我的宝贝在身边，妈妈就高高兴兴……”话音未落，一股强大而酸楚的泪水直冲眼眶，她快速起身，去卫生间让泪水倾泻而下，之后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才又走出来。

　　她要实践对女儿的诺言，只要在小花面前，她就要充满喜色。

　　对小花而言，妈妈的好心情似乎比药物还要宝贵，她的脸色再也不是永远的潮红，许多时候，她也像健康孩子一样，小脸蛋粉嘟嘟的，摸上去又细腻又光滑；特别是她的话多了，虽然说话吃力，可她总是尽量向妈妈表达她的意思。

　　如果李小玉再不能及时找到工作，她和女儿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眼下，为女儿治病已退居次席，让女儿吃饱饭成了她的首要任务。那天中午，她吩咐女儿在家里玩，说自己去去就回来。

　　她这一去，直到满街华灯怒放，才带着失望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里走去。

　　今晚一过，家里就没有菜吃了，再过三五天，米也要完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家门外的街道上的。正要拐弯进入小区大门，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李小玉一直低着头，没发现前面有人，直到脚底下出现一道浓重的阴影，她才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

　　那人是一个债主。在所有向李小玉逼债的人中，这个人来的次数最多，话说得最狠。李小玉双肩一缩，顿时矮了半截：“钱肯定是要还你的，可是……”

　　那人打断她说：“不要说了。”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前几天，周彬给我打了电话，请求我不要找你收账。他说钱是他借的，他会想法还我。”

　　李小玉没向任何人说过周彬不要她和女儿的事情，她发誓只要周彬不提出离婚，她这辈子也不会说。这不是虚荣心，而是因为她爱周彬，她怕一讲给别人听，就稀释了这份爱。可这时候，由于过分激动，她却无意之中说漏了嘴：“周彬在哪里？”

　　那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叹息道：“我问过周彬，他不说，他只是再三请求我不找你收账。我……已经猜出你们之间的事情了。”

　　李小玉双手绞在一起，上齿死死地咬住下唇。

　　那人把早准备好的500元递了过来：“拿着吧，帮不上大忙，只是解点儿燃眉之急。我对自己以前的行为表示道歉。那时候我也急呀，我岳母突然中风，很需要钱……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小玉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人把钱递近了些，沉痛地说：“你如果答应原谅我，就把钱收下。这是我送的。以前的欠债一笔勾销，你就放心好了。我岳母已经过世，家里暂时没有大的开销。”

　　见李小玉始终不接钱，他抓住李小玉的手，把钱塞在了她的手心里，大踏步走了。夜风送过来他低声的咕哝：“周彬怎么这样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朋友的雪中送炭，使李小玉母女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500块钱用到一半的时候，李小玉终于进了一家保洁公司。

　　她吃苦、勤劳而且细致，很快在保洁公司里站稳了脚跟。有好几户人家，只要有擦窗子、拖地板、洗抽油烟机的活儿，都点名让李小玉去干。

　　七月的一天，她单独去为一户梁姓人家擦窗子，擦了三间卧室，又过来擦客厅。正往窗台上爬时，主人家里60余岁的大娘拉住她说：“姑娘，别急，吃个苹果再擦吧。”

　　保洁公司有规定，进了别人家里，连水也是不许喝一口的。李小玉连连摆手。

　　大娘道：“我知道你们的规定，可那规定只约束那些不知趣的人，不该约束你。人嘛，都是有感情的，不能说给了钱就可以当大老爷，你说是不是？”

　　李小玉万般感激，就是不吃水果。

　　大娘生气了：“你不吃，我以后就不叫你来了！”

　　这是李小玉第三次到这家来服务。

　　大爷也从书房里出来了，故意说：“你要不听话，我就告诉你们公司，说你工作马虎，让他们开除你！”

　　李小玉笑了笑，只得从命。

　　大爷乐呵呵地又进了书房，大娘则非要亲自为李小玉削苹果不可。其间，大娘问起李小玉的家事。李小玉说，她有个女儿，快满六岁了。大娘又问小孩的爸爸在哪里上班，李小玉用足了劲才压下自己的悲伤，说他在广东打工。

　　“噢，那可苦了你。”大娘说，“一个人带孩子，难哪！我也只有个女儿，当年不就是一个人带嘛，那鬼老头子，”她指了指书房，压低声音道，“在天津教书，一年半载回来一次，只知道抱着越长越大越长越乖的女儿亲热，哪里想得到我的难处！不过他倒有这点儿好，隔三差五地就写封信来，睡觉的时候，我就把他的信放在身边……”说到这里，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李小玉的心里像针扎一般疼痛，但她竭力装出笑脸。

　　“现在好了，”老人又说，“女儿几年前从重庆大学毕业，留校教书，结了婚，有了个四岁半的儿子，离成都远，外孙也不来烦我，我就清闲了。可是呢，身子清闲了，心里却躁躁的，好像盼望着他来烦我一样。你说这人活一辈子，到底有啥意思？”

　　老人又是一阵大笑。

　　李小玉吃着老人递过来的苹果，和着泪水一起吞下肚去。

　　老人擦了手回来说：“后天，我女儿女婿就要带着外孙回来了，所以才请你来打扫房间，不然我准备隔些日子才打扫的。你家离这里不远，你把女儿带来玩嘛，我们这小区里的孩子最小都有八九岁，跟我外孙耍不拢，你女儿跟他差不多大小，一定有话说。”

　　李小玉道：“我女儿平时不大愿意出门。”

　　“嗨，那是你把她管得太死了，孩子哪有不愿意出门的道理？你不要担心把女儿带来麻烦我，那不是麻烦我，是帮我的忙！去年回来，没伙伴跟他玩，不到半天他就闹着要回去。那个小东西哟，你想死了他，他想的却尽是玩。”

　　李小玉还是不愿答应，老人却不由分说给她定下了日子：“大后天，大后天一定来！大后天是20号，一早就来，我等着你们母女！你如果有活就去做，把孩子放在我这里，一万个放心。”

　　20号那天清早，李小玉为女儿精心打扮。小花觉得吃惊，问道：“妈妈，今天爸爸要回来吗？”

　　一句话使李小玉的情绪跌落到谷底，她强忍泪水说：“不，爸爸还要等些天才回来，今天妈妈带你去一个弟弟家玩。”

　　李小玉不可能单独把小花留在别人家里，便请了半天假。母女俩在梁家吃过午饭回来，刚一进门，小花就哭了。

　　李小玉以为她是在别人家受了委屈的缘故，也不做声，只让她哭。小孩跟大人一样，流过泪水，心情就会好受一些。事实上，李小玉也想哭，她心里的伤痕，跟女儿一样深。她们刚敲开门，一大家人就以异样的目光盯着小花的头。小花虽然长出了些头发，可稀稀落落，如同癞子，因此李小玉特地将一块纱巾包在了她头上。这可是大热天，谁还往头上包纱巾？这种可疑的做法，首先给别人一个很不好的印象。进屋之后，一家人还是很热情，大娘的女儿抓出一把糖果给小花，亲切地问小花叫什么名字，小花看了看妈妈，妈妈鼓励她自己回话（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尽量让女儿多说话，不然，她的语言功能就更加衰退了），小花说：“我——叫——小——花——”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而且含混不清，这就更难讨得别人的喜欢了。大娘怜悯地看着小花，猜出她是一个病孩子，让外孙跟姐姐玩，可她女儿却把儿子推进了书房。几分钟后，那小家伙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玩具游戏机，嘟嘟地摁，小花也想玩，可那小家伙明确表示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大娘的女儿直接把小花的碗端到了一张小桌上，虽然每样菜都刨了一些，但那意思是很明白的，就是不想让一个病孩子跟他们同桌，尤其是不能跟她的儿子同桌。李小玉心里很酸，还是装出笑脸，到小桌上陪女儿一同吃饭，一边吃，还一边向主人说些感激的话。她们离开的时候，一家人依然称得上热情，但没邀请她们再去玩了……

　　这种伤害，对长年生病因而变得孤独而敏感的孩子而言，是不可想像的。李小玉说：“好宝贝，你没跟那个弟弟玩熟，他当然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啦……至于吃饭嘛，你个子小，特别是筷子用得不熟练，怕你跟大家一起上桌吃亏，才专门把你安排在小桌子上的……”

　　李小玉万万没想到，小花的哭泣，却根本不是为了这些！

　　“妈妈，”小花哭够了才说，“那个弟弟的妈妈穿得好漂亮呵，嘴巴那么红，眼睛那么黑，像电视里的演员。可是我的妈妈……”她又哭起来了。

　　李小玉像遭了电击一般：“你……我的宝贝，你就为这个哭吗？”

　　小花不停地点头，边哭边说：“我的妈妈好可怜呵……”扑进母亲怀里，她越发伤心起来。李小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她紧紧地搂住女儿说：“妈妈不可怜，妈妈有小花就不可怜。”

　　小花抱住妈妈的脖子，抽噎着说：“都是小花不好，是小花让妈妈可怜的……”

　　李小玉只觉得肝肠寸断，她不明白小小年纪的女儿到底懂了多少事。她万分痛苦，却也感到无比满足，她说：“小花好，如果没有小花，妈妈就不是妈妈了，妈妈就活不下去了……”

　　小花抬起头说：“我宁愿不吃药，也不上学，我要妈妈不再可怜。幼儿园的阿姨都说妈妈漂亮，可是妈妈从来没像别人那样化妆……都是小花不好……”

　　李小玉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女儿。相依为命的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

　　不久，小花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李小玉把女儿放到床上，她跪在床边，禁不住在她的额头上亲了又亲。女儿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在说梦话。李小玉凑近了听，听到女儿说的是：“我不要妈妈可怜……”她站起来，到卫生间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无尽的往事涌上心头。镜子里的这个女人，而今除了女儿，还有谁来怜惜？她关了卫生间的门，双手捂住脸，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做好晚饭之后，小花才醒过来。因为长时间地哭过，她的眼睛红肿了，看上去越发凄楚。吃罢饭，李小玉问她是不是下楼去玩，小花说：“不了，妈妈，我还想睡觉。”她看着妈妈笑了一下。李小玉知道，她之所以笑，是因为她看到自己把头发认真地打理过了。小花当真又去睡了。

　　李小玉洗了脸，又到女儿的床边站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她去超市买了一套最便宜的眉笔、唇膏和胭脂。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李小玉就起了床。她躲到卫生间里去，对着镜子，坐在一张高凳上化起妆来。

　　对李小玉而言，每画一笔，意义都非同寻常。当她把粉底打在脸上之后，就进入了回忆之中。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年少时光，她与张波十分短暂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云一样从天空飘过，那一段爱情，没有照亮她的心，反而在她心上戳了一个永远也填补不上的黑洞。

　　她一边化妆，一边流泪，泪水把粉底冲得七零八落，她不得不一次接一次地去补。

　　在那张凳子上，她坐了三个多小时。

　　早上七点，小花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像演员一样的妈妈！

　　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拍着小手掌，又蹦又跳。灿烂的朝阳从窗口照进来，使她看上去真像一朵美丽的小花。李小玉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振作对女儿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女儿的生活中已经没有阳光，她的振作就是女儿的阳光啊。

　　她开始每天化妆了。

　　她的妆不是每天清洗掉的，而总是在夜深人静女儿睡去之后，被滂沱而出的泪水冲掉的。这泪水里有对女儿命运的担忧，有对丈夫的深切思念，同时也有对丈夫的无限怨恨……

　　当又一个春节来临的时候，长久见不到爸爸的小花终于不依不饶了，她说她要和爸爸一起欣赏漂亮的妈妈，而且说，爸爸要是再不回来，她就不过春节！

　　由于情绪激动，她喘不过气来。

　　李小玉又给周彬打电话。这漫长的岁月里，她也说不清给丈夫打过多少次电话了，除了知道周彬以前的手机号码，别无其他联系途径。每一次拨去，录音提示都说该号码已经停机，但她不死心，常常在深更半夜拨号，拨一次不行又拨二次，有时一连要拨十余次，好像拨号的过程对她也是一种安慰似的。

　　现在打去，结果当然不会有什么两样。

　　她只得又向女儿撒谎，说爸爸除夕那天就会回来。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编一个他不能回来的理由吧。

　　腊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曾给李小玉送过500元钱的那位朋友匆匆忙忙地来到她家里。“我有周彬的手机号码了，”他把李小玉叫到一旁，悄声说，“他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帮忙照顾一下你，我电话上有来电显示，就把它抄下来了。”

　　他以为李小玉会兴奋的，哪知这消息对她却是一记无情的重拳。自己的妻女自己不知照顾，却托与他人，而且电话也不来一个，这是什么道理呢？！

　　朋友走后，李小玉平静地把女儿安顿好，在客厅里独自坐到深夜。她站起来几次，犹豫着都没去碰电话机，最后，她终于下决心不与周彬联系。那个曾经快乐而善良的人，已经变得无情无义了。

　　她上床睡了。当然睡不着，心里很空，很闷，却无处发泄。

　　天快亮的时候，女儿说起了梦话，“爸爸……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恍惚之间，李小玉果真以为周彬回来了，猛然睁开眼睛，发现窗外还是一片黑，打开灯，看见女儿眼角有泪滴，嘴唇轻轻地蠕动着，才知道她在说梦话。

　　天亮后，李小玉起了床。一夜的思想斗争，使她到底控制不住把丈夫找回来的念头，何况女儿那么想念爸爸。趁女儿还没醒，赶快打电话吧。

　　拨通了！响了五声，那边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找周彬……”李小玉颤抖着说，她不明白为什么是一个女人接电话。

　　那边静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周彬的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对不起，你打错了。”

　　李小玉核对了一遍号码，小心翼翼地摁键，接通之后，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大光其火：“我告诉你打错了，你这人是怎么的！”

　　关手机的一刹那，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叹息。哪怕那叹息声再微弱一千倍，李小玉也听得出来，那是周彬发出来的！

　　再打过去的时候，手机就关上了。

　　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

　　李小玉不知道，这事情早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