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竹

　　五

　　可是近来不好了，近来昌洲城里突然冒出一个林四。林四也吹唢呐，也给人吹头曲。林四是哪来的，竟敢抢年永祥的头衔，竟敢在昌洲地盘上吹头曲，拔头份！这就算个事了。更邪的是，竟会有人请这个林四到家里去吹头曲。

　　事情让昌洲城的唢呐手们感到了一丝不安，心里惶惶的。

　　林四原来是京城“响满楼”戏园子里的一个角色，是伺候名角戏子们的，靠一支唢呐，林四在台子上吹了十几年，也是个虫儿。他人往昌洲城一站，昌洲城就显得有些小了。

　　据说，此人脾气刁钻古怪，生性高傲，因为一个女人和班主掰了，放出话来，不再伺候，果然，带着女人跑到了乡下。听说昌洲城人讲究吹唢呐，便一头扎到这里再不走了。是在城北租下一间老房，整天拎一支唢呐，能吹曲文，能吹歌子，还能学鸟叫，学蛙声，雍容大气，灵得很，嘀嘀嗒嗒的也干起了红白丧喜的差事。

　　昌洲城地界，谁愿意吹曲子，谁不愿意吹曲子，都是自家的事，没有限制。何况近年来，地界上又出了一个国手年永祥，别人吹不吹也翻不起多大浪。

　　这林四的到来，不知怎的，就生出些搅闹的味道。他也不拉队伍，也不做寿衣花圈，也不拜访谁，就那么单打独斗，捧一支唢呐，没事就在自家的门前吹上一段，属自娱自乐那种，悠闲得很。唢呐一响，款款地全是他自家的套路。管你爱听不爱听，管你听得懂听不懂，他就吹他的，极潇洒，整个一个闲云野鹤。

　　林四的女人也俏得很，长得花样，一走一摇，腰肢扭扭的好看，像在台上唱戏，皮肤白得惊人，头上还总插一朵蓝花，不知哪弄的。这女人带一洋货：老式留声机，法国造，大喇叭比茶碗还粗，亮亮闪闪地夺人眼睛。手摇几下，就唱出“二奶奶”、“四季歌”这些曲目来，悠悠扬扬地飘一街，从这一头漫到那一头。林四和女人到昌洲时候，正是夏天。那女人将留声机摆在院门外，供纳凉的人们听，是白听，谁想听谁就来听，闹得一街筒子新鲜快乐，听得叫人心里美，一阵一阵的想跟上哼哼。

　　林四的女人感觉到了，就唱，大大方方的。你爱跟着就跟着，你不爱跟着就听着，一切都极随意，一举一动都是大胸怀，啥都见过，啥都不当事的那种。昌洲城大街就像他们家似的随便，无拘无束，跟谁都不见外。

　　两下比较，昌洲城的人就显得有了死板，有了拘谨。真的，街人没见过这么洒脱的两口子，看着他们就有意思，渐渐地，林四就有了人缘。谁家死了人，邻居们就说，请“留声机”来一段，他吹得不赖呢！说的就是这个林四。

　　于是，一些小户人家就去请林四了，请他吹曲子竟像用他家的一把锄，张家使了李家使，没太当事情。没当事情反成全了这个林四。

　　自然，更多的人家还是有心计的，还是慑于年永祥在昌洲城的名声，并不敢贸然请林四去吹头曲。

　　林四也不争这个，自己吃自己的饭，坦坦荡荡地过自己的日子，从来没啥规矩。他就是一个没有规矩的人。

　　林四的女人穿一身红，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屁股圆圆的，腰肢柳条样，可是好看，一举一动像个大家闺秀。然而如此秀气的女人，却能在场子上翻跟头，打把式，一招一式利落得很。昌洲城的人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也会翻跟头，十分的惊讶。林四女人翻跟头时，招得满街筒子人围观，都给她叫好。林四女人翻跟头不是卖艺，翻得好翻得不好，都不必给钱，是自家玩耍，说活动活动身子，展一展筋骨，不然怕锈死了。

　　这样闹腾了一阵子后，就有更多的人找林四了，是请他去吹头曲，尽量背着年永祥。

　　可能是街上人听得多了，有了熟悉，渐渐地就听得入了耳，喜欢上了林四的这种风格。林四的唢呐一响，街人便要站下脚，听完一曲再走，不然心里抓挠，不过瘾，遗憾。都说林四这曲子耐听，甚至有人以为，这外来的林四，唢呐吹得绝不在年永祥之下。

　　这样的议论，年永祥自然是听到了，能听不到吗？听不到那是装傻！

　　年永祥就有些吃不住了，以为这个林四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自在，有些耿耿于怀，先还努力劝自己，别当事情。他这样的高手，应该坦坦荡荡，把心放在肚子里才对。

　　可毕竟林四是存在着的，街人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却总是把他和林四拉扯到一块儿。年永祥想不当事情，却不大容易做到了。

　　这天早上，年永祥实在耐不住，就对伙计刘旺说：“刘旺，那个外来的林四要是再吹曲子，你去听听。”年永祥说得唐突，是不大相信林四的唢呐真会比过他去。

　　伙计刘旺知道年永祥心里咋个想法，笑说：“外人不懂规矩，任他吹去，能吹出个啥！您是国手！”给年永祥宽心。

　　想到国手，年永祥心里宽敞了许多。

　　那日，城北的张家死了人，依照昌洲人的规矩，当然要为死者吹段头曲。张家不算是小户了，请的人竟然还是林四。刘旺听说后，心里也一愣，就跑了去。刘旺赶到张家时，林四已经把第一支曲子吹完了，第二支曲子刚刚响起。

　　刘旺和张家人打了招呼，便立在门上，闭起眼睛专心听曲子。他倒要听听这个林四吹得啥样。刘旺算是跟着年永祥走南闯北的一个人，听的唢呐多了，能分辨出高低好坏。林四的几个音调下来，刘旺的心里便有了些惊奇，原来这林四吹出的曲调与年永祥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曲子山高水低，听似轻巧，却很有功夫。一声声搭配得极讲究，也是揉碎砸扁，火里浸过，水里泡过的声儿。一支曲子，也已经不是一支曲子，也是蕴育了几十年的命运来回，也是吹成了绝版的。

　　刘旺越听心里越惊乍，想这林四的功底实在了得。虽然是个丧曲，却也吹得牵肠挂肚，动听迷人，声声入心入耳，有一种入道归天的磅礴大气。曲子停了，那音却还像凝在空中不动，让人悄悄捕捉，是还想再听。

　　刘旺睁开眼睛，凑近几步，去看林四的那支唢呐。林四的唢呐是红铜所造，比年永祥的唢呐要稍长一些。唢呐的下边还拴有一对儿黄穗，金金灿灿的随着曲调摆动。都说林四这人是个高傲又随便的人，但他吹起曲子来，却专注得有一种融化，人和曲子里外不分，浑然一体。

　　刘旺进门时候，还是一个气盛的刘旺，心里满是不服，想不到只一支曲子，便把他降伏压住了，让他慢慢的妥帖了，甚至只剩下了惊讶。再听下去，他满心就剩下佩服了，再不敢有任何的小视。听罢第三支曲子后，刘旺还在那里愣着，心说，怪不得大家都请这个林四，原来人家的曲子吹得这样遮天蔽日，如此有韵味。昌洲城人是会听曲子的，唢呐一响，昌洲人心里就有了一个大概分辨。人们请林四，请得很是道理。

　　那天刘旺蔫蔫地回来，一路上，心里倒海翻江，想着年永祥算是完了，有了这个林四，年永祥日后怕是很不好办。

　　刘旺回来，不好说林四吹得好，也不好说吹得不好，眨着眼睛，半天才对年永祥道：“那姓林的小子吹的调调与您吹的不大一样，两码事。”

　　年永祥看着刘旺一脸的背兴，心里就沉了下去，知道刘旺是有话不好说透。刘旺的样子让年永祥心里平添了几分惶恐，心说，这个林四，难道能真超过自己吗？自己可是国手！

　　再往后，昌洲人有事，是请年永祥，还是请林四，人们就不得不掂量一下了。

　　年永祥察觉到了，心上隐隐地有点痛，却不知道怎么办。女人陈秀看得明白，宽慰年永祥：“随他去吧，事不由咱。天外有天，人家要真吹得好，咱就该无话可说。”

　　年永祥点头说是，再说天下又不是他一个国手。年永祥就把事咽到了肚子里。

　　可是事情却不能让年永祥踏实。这天，刘旺神色慌张地进门告诉年永祥，城北的贺老六准备跟林四走了，要搭一支唢呐的班子。年永祥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猛然一动。这下，他明明白白感到自己在昌洲城的势力被动摇了。贺老六有一帮子唢呐兄弟。贺老六的行为，已经说明昌洲城吹红白丧喜的阵营将被分划，有一块天地已经悄然归了这个林四。

　　消息让年永祥有些眩晕，他眨眨眼睛，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日子的宁静，仿佛是在冷不丁间被一棒子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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