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竹

　　八

　　妓女胡小蔓的丧事，真是林四去吹的。那日城南“芳艳亭”妓院停业一天，专门为妓女胡小蔓办丧。除了妓院的人，昌洲城里的其他人自然不愿意摊上这种事。“芳艳亭”的老鸨虽然也给一些客人发去了请柬，可平日逛窑子是一回事，给一个妓女办丧又是一回事。这种事谁肯去？

　　那天“芳艳亭”里除了几个伙计，全是女人。外人就一个林四。妓女胡小蔓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干净。胡小蔓原是“芳艳亭”里的一个顶门柱子，一棵摇钱树，艳得很。所以掌柜的老鸨也想为她送送行，给其他妓女留下一个好印象，证明她老鸨是个有良心的人，所以才要为胡小蔓吹头曲。

　　林四去时，“芳艳亭”里的女人们已经准备就绪。丧事开始，林四提起唢呐，照常为死者胡小蔓吹了头曲，且吹得认认真真，与别家相比，绝对无薄无厚。事毕，他接了老鸨的一个很大的红包。

　　可当林四迈出“芳艳亭”的时候，人们却都以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昌洲城人没有想到，他林四连妓女的丧事也给吹。林四本来被人们敬重着，已经和年永祥平起平坐，已经有了辈分。可他这一手下来，便闹得满城笑话了。人们说，林四怎么能自家败坏自家的名声！真是要钱不要名了。这国手倒是咋当的，怎就不知道珍惜！

　　从此的林四，就像矮了一截子，尽管他的曲子吹得九曲回肠，闪闪亮亮，可好人家多少都有点嫌他脏，比染了妓女的身子还要命。城北的人也就不愿意再找他吹头曲了，都以种种理由改请城南的年永祥。

　　年永祥没有想到，本来让他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本来林四已经拥有了半壁江山，且是他年永祥为他正的名。可是眨眼的工夫，这一切就又化为了乌有。林四，倒还不如了从前。他咋也想不通顺，心说，这个林四，做事怎竟这样的蠢笨没有道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年永祥暗下也为林四有些惋惜。

　　然而林四却坦然着，说妓女也是人，并非恶霸歹人，怎么就吹不得，可不管他怎么说，昌洲城人就是不认这个账。别看逛窑子大家都去，可嫌窑姐脏，也是大家共同的心态。一个给窑姐吹过头曲的人，别人自然觉得不好再用。

　　林四没有办法，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栽了。无奈中，林四只好选择去乡下。乡下人讲究少，可红包自然也少，林四度日艰难。林四的女人就开了一家裁缝店，为人缝缝补补，倒还是那个开朗的性格，无事的时候，还是把留声机搬到街上，哗哗啦啦地放上一些乐曲让大家听，也让自己开心。

　　林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国手，又像从人们心上消失了一样。

　　到了第二年的夏季，时局开始动荡，天下大乱。林四竟然连乡下也去不得了。小鬼子已经从东北进关，打到了昌洲城外。城里人日日都能听到炮响。据说八路和土匪都在与小鬼子干，枪子不长眼睛，乡下乱得很。林四又回到了城里，无事可做的林四将唢呐挂了起来，整天坐在家门口上望天。

　　年永祥在街上看到如此的林四，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年永祥毕竟是个善人，他很同情也很敬重林四，林四毕竟是国手，唢呐吹得精深了得，有些弯转巧妙之处，胜他一筹。这个，年永祥心中有数。于此，年永祥才不忍心昌洲人对林四的不恭。他对那些找自己吹头曲的人说，林四吹得好啊，不管怎样也是国手。你们请他去吹，也是福分。有人本来也想再请林四，林四又不是总给妓女吹曲子。暗里，人们倒是碍于年永祥的面子，不好意思，有了年永祥这话，有人就又去请林四了。

　　林四有求必应，昌洲城街上，就又嘀嘀嗒嗒地传出了林四的曲调，耐听得很。但有钱人家，重要的事情，人们还是愿意请年永祥。

　　然而往下发生的事情，就很不近人意了。

　　这日黄昏，暮色漫上来的时候，就有不速之客迈进了“年记寿店”，说是找年师傅。

　　年永祥从里面出来，抬头便愣住了，来人竟然是杀人犯杨明。杨明也是昌洲城人，因为开店与人发生争执，一刀将人杀了。现在已经上山做了土匪。年永祥沉一沉，平静道：“杨兄，莫非你府上有人要送吗？”

　　杨明拱一拱手说：“年师傅，你没听说吧，我们头目卢小青已经被日本人砍了头，日本人抓不到八路，就端了我们的窝。我是专来请年师傅去为卢小青吹头曲的，不然无法下葬。”

　　年永祥听了呆住，没想到土匪头子卢小青竟然被日本人干掉了。

　　杨明看到年永祥面有难色，道：“年师傅，我们虽然是土匪，但这次却是和日本人交战，卢小青是和日本人拼死的，总算是个英雄！”

　　年永祥愁得一脸干丝瓜，寻思一阵，说：“杨兄，你大概不知道，本店一向立有规矩，只为昌洲百姓娶亲办丧效力，从不吹打打杀杀的过客。”

　　杨明听了这话，脸就沉了下来，冷冷地道：“年师傅如果不给这个面子，日后怕是凶多吉少啊！”杨明这话，就不是什么好话了，是将土匪的那套搬了出来。

　　年永祥的头上就冒了汗，心里突突地跳。他自然知道土匪的厉害，实在不好得罪。他当下一急，竟突然想到了林四。不觉眼睛一亮，话锋一转道：“我要五块大洋，你若是答应，我指一个人给你，头曲吹得只在我之上，也是国手！”

　　杨明惊奇道：“难道昌洲城还有第二位国手？”

　　年永祥道：“当然，此人绝对在我之上。”

　　杨明点点头：“只要把事办了，我再涨你一块大洋，六块大洋怎样？”

　　年永祥见杨明缓了口气，心里轻松下来，笑说：“卢小青原是昌洲人，这个不假。他在昌洲城的时候，家是住在北城，应该属于林四管辖。我说的国手，就是此人。昌洲城人都知道，我与林四早有划分。齐爷定下的，城北的头曲归他去吹，不过我愿意找人带你引见一下这个林四。”

　　杨明说：“爽快。我也听说过这个林四，想不到也是一个国手。那就请年师傅费费心，把事情办到底。”

　　暮色落去的时候，“年记寿店”的伙计刘旺便带着杨明去找林四。到了林四的住处，杨明等在外面，让刘旺先进去把事说开，别把林四吓着。刘旺见到林四时道：“林师傅，我们年师傅看你日月清闲，特地给你找了一位大户，吹过头曲，给你六块大洋。”

　　林四疑惑：“哪一家肯给这么厚的红包？”

　　刘旺直言：“是土匪，原来也是昌洲城人，被日本人砍了头……”刘旺以为说完这话，林四会有所顾虑。刘旺早把下面的话准备停当，在那里等着。

　　没想到林四沉思一下，竟爽快地答应了。这时土匪杨明就从外边走了进来。他没想到林四这样痛快，当下放下两块大洋，算是付了定钱，拱起手：“林师傅，劳您大驾。我也是个喜欢听唢呐的人，能请到您，算是我的荣耀。完了事，必有重谢！”

　　次日早上，林四在众目睽睽之下，提了唢呐，随着杨明出城，是去为土匪头子卢小青吹头曲。

　　卢小青是被日本人砍的头。林四说是英雄，该吹。那日他被土匪接去时，城里一片哗然。人们没想到，林四连土匪的丧事也给办。说这林四，真是认钱不认人。一个国手，咋能不分三教九流都去伺候，却无人想到，这是年永祥躲事，暗中将林四推到了险要处。

　　听到街人议论，年永祥也感到有些对不住林四。自己怎能将不愿做的事，推旁人。隔天他在街上见到林四，诚恳道：“林师傅，土匪杨明去找你，是我的过错，杨明先找的是我。还望林师傅海涵。如果愿意，日后林师傅可以参加我的唢呐队，我们一起去吹头曲。”

　　林四却道：“年师傅，何必这样在意呢。就是杨明直接找到我，我也会去吹的，卢小青是为了打日本战死的，就凭这个，给他吹曲子也是荣耀。”

　　年永祥道：“想不到林师傅这样开明晓事。”

　　林四道：“昌洲城人有时是过于计较了，天下有些事，并不像昌洲人以为的那样。谢谢年师傅的好意，我林四原是闲云野鹤，不愿搭帮结伙，还是一人自由。”

　　年永祥没想到，林四是这样的坦诚，倒是自己想得多了。他心里更加敬佩这个林四。

　　接下来，时局就更乱了。每天都有小鬼子和八路开仗的消息。城外的枪炮声一日日逼得很近。街上一些买卖家，已经关了铺子，到处都是迁移的大车，闹得人心惶惶。人们都在议论着战事，空气里布满了不安与焦虑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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