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竹

　　十

　　齐爷原来真是共产党。齐爷被游街的时候，是在几日后。日本人还说要将齐爷吊死在城门楼上，给八路看。王统亲自提了小桶，将枪毙齐爷的日子贴得满街都是，是公布于众，说到了那天，昌洲城人都得去看，每家每户，最少不能少于一人。

　　年永祥看了告示，恨得咬牙，回转店里，和伙计刘旺悄声合计：怎样才能干掉王统，给齐爷报仇。

　　刘旺脸上却挂了菜色，蔫声道：“年师傅，现在您也在日本人的名单里，还有林四，您可要小心啊。”

　　年永祥闹不懂：“我又不是共产党？！”

　　刘旺道：“您是国手，日本人注意着哪！小鬼子还要听您的曲子呢！说到了时候，还得带您和林四到日本去吹，孝敬天皇。”

　　齐爷没有等到执行死刑的那一天。那日，齐爷瞅准机会，将日本人身上的手榴弹拉响了，猛烈的爆炸就在日本司令部的院里，轰隆的巨响，街人都听到了。一声炸响里，齐爷与六个鬼子同归于尽。

　　人们立在街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齐爷出事的地方，想不到齐爷这样干脆。

　　齐爷死后，年永祥好像忘记了齐爷对他的嘱咐。他没有去给齐爷吹头曲，也许是他怕日本人，也许是他真的没有想起来，抑或是他不知道这个曲子咋个吹法。

　　然而就在那天傍晚，街上还是响起了一支唢呐声，是丧曲。唢呐吹得悲壮嘹亮，声音盖了一街，是人们听惯了的曲子。原来是林四。曲子里含了戏文的调调。

　　林四站在街上，手捧唢呐，落日余晖里，对着日本司令部一连吹了三支曲子。街人静静地听着，全都不动。知道林四这是在给齐爷送终吹丧曲，大家跟着曲子给齐爷默哀。心里也都为林四捏着一把汗，希望小鬼子不懂得吹头曲的事。一时间，昌洲城里静得很，人们全都停了手里的事，就那么静下去，一直一直静下去。

　　那时年永祥正在家里，他听到街上的唢呐声，心里猛然一颤，慌慌地跑到街上，这城南的丧事头曲，本应是他年永祥吹的。没想到此时此刻，站出来的却是林四。

　　林四是这样坦荡，这样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的生死当回事情，真是让年永祥又惊讶又佩服。

　　年永祥远远地望着手捧唢呐的林四，怔怔地看得发呆。他心里自愧不如，一时间伸着脖子僵在那里，竟站成一根木头，好像这时，他才真正地认识林四倒是怎样的一个林四，心里一阵大海大洋，说不出的滋味。

　　待林四吹完了曲子，年永祥上前大叫一声：“林四，好样的，兄真是比不上你啊！”说这话时，年永祥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惭愧的红云。

　　林四道：“年师傅，不嫌我抢了你地盘上的生意就行！”

　　年永祥又一阵脸热。

　　林四平静道：“齐爷的丧事，咱俩谁吹都是一样的。咱总得给齐爷送了终，让他走好啊！”说罢，林四提着唢呐，向城北走去。

　　汉奸王统得到消息，脸就扭得歪了，带着日本人满街抓林四。一时间，街上的哨子声打成了疙瘩。年永祥派伙计刘旺赶紧去通知林四，说千万不能让日本人捉住林四！刘旺绕小道，跳矮墙，跑到林四家门的时候，日本兵也到了。刘旺让林四从后窗跳了出去。林四的女人却被日本人的乱枪打中，再也没有起来。

　　几天之后，昌洲城人都传说，林四上山投奔了土匪。年永祥的心里一阵阵失落。现在他才觉得，他根本比不上这个林四，不光是吹曲子，是在很多地方。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是欠着林四。

　　半月之后，王统被人杀了，是在白天，在光天化日之下。事情惊动了整个昌洲城。死鬼王统的身上还留下一张条，事情是土匪所干。人们传言，那天林四来过。

　　王统死后，日本人要按照昌洲城的方式为王统下葬，同样要给他吹头曲。这可真是一个麻烦。

　　这天早上，日本人跨进了“年记寿店”，是请年永祥，要他去为死鬼王统吹头曲。年永祥听了，冷冷一笑。对日本人道：“这些日子，我一直病着，吹曲子要有气力，我一时半会儿支撑不住，吹不了。”

　　日本人说，王统是为日本人做事，他的丧事，一定要有国手出面，说林四要是能出面也行。皇军只认国手，必须是国手。林四吹了，可免他一死。日本人给年永祥摆下两条道，或他去为王统吹头曲，或他去将林四找来。

　　年永祥怎能加害林四？

　　年永祥作好了一死的准备。这日他和女人陈秀商量，让女人陈秀带着伙计们先走。陈秀的眼睛都哭红了。“年记寿店”的伙计们全都惶惶然。年永祥让大家快些收拾东西。店里显出从没有的苍凉。

　　黄昏时候“年记寿店”里一片零乱。这时院门吱呀一响，暮色中林四竟跨了进来。年永祥看到林四，不觉大吃一惊，惊道：“林四，小鬼子正在找你，你怎么还能回来。快走！此地已经不能呆了！”

　　林四却站着不动，暮色中，他影子斜长，腰上别着那支唢呐，笑一笑道：“年师傅，我林四总不能这样躲着，你说这样到哪一天算是头呢，我一个吹曲子的，只要曲子一响，日本人就会找到我。我总得吃饭，总得活下去！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我躲不过去啊。”

　　年永祥弄不懂地道：“林师傅，那你还要咋？”

　　“听说只要给死鬼王统吹了头曲，日本人就能放我一码。”

　　年永祥急道：“林师傅，这话可得两说着，也许日本人能放了你，也许你吹完曲子，日本人就会杀了你。”

　　林四白牙一闪，笑道：“年师傅，咱是国手，他们不会轻意杀一个国手。听说日本小田也喜爱咱的曲子，还学过咱中国的二胡。按说，他可是咱的学生。”林四似乎不相信日本人会杀了他：“你去给日本人递个话儿，就说我林四到时准去，为王统吹头曲！”说罢，不等年永祥再说啥，转身大步走了。

　　年永祥愣着，望着门外渐黑的天色，怎么也琢磨不过味来。当晚，年永祥告诉店里的伙计，谁也不能说林四来过。

　　然而，还是有伙计将林四要给死鬼王统吹头曲的事悄悄地告了日本人，是为了“年记寿店”的安全和长远。谁不希望“年记寿店”相安无事，太太平平地长久下去呢！

　　然而日本人并不大相信这话。这天晚上，日本人突然将“年记寿店”死死地围住，谁也不能随便出入。这下年永祥算是没了退路。

　　正是这个时候，日本人接到了林四的信，林四说愿意和日本人合作，答应给死鬼王统吹头曲，以了断自己惹下的是非，同时，他要日本人答应，日后他要在昌洲城做第一支唢呐手。往后凡是昌洲城内吹头曲的事，都得先尽着他林四才成。

　　年永祥听到这个话儿，心里不无遗憾，想不到这个时候，林四还在和他争一个老大，暗中不觉叹息。实在弄不懂林四倒是为何。

　　日本人为汉奸王统下葬的日子转天就到了。如果林四不来，事情就得是年永祥的事情。鬼子把“年记寿店”围守得水泄不通。年永祥随时等候传唤，他跑不了！

　　一大早起，昌洲人就看到从城北进来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前面十六名唢呐手，后面跟着八名鼓手，队伍浩浩荡荡，直向日本司令部开去。人们立在门前，看得发呆。走在队伍前面的果然就是林四。一街人听说林四是来给王统吹头曲的，全都摸不着头脑。

　　有人猜说：“林四是为了年永祥。他要不来，日本人就得拿年永祥开刀，要是这样，林四真是够了交情！”

　　也有人说：“林四是想趁机做昌洲城里的老大，要的是头把交椅，为日后揽下城内所有的头曲，是在争昌洲城的第一国手。”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汉奸王统的葬礼已经准备停当，日本人高兴林四的这个做法。虽然死了一个王统，但林四的如此做法，却证明着昌洲城里最硬，最不听话的人，已经向日本人服了软。林四是国手，王统算什么，日本人根本不缺一个王统！林四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比死十个王统都重要。

　　不过，日本人也是要按照昌洲城人的规矩，给王统办葬事，以此表示他们对亲日者的态度。林四的到来，真是两全其美。

　　林四走进日本司令部时，王统的弟弟王义却恨得咬牙。他一心想杀了这个林四。日本人却希望所有的中国人都能学林四，知错改错，孝敬皇军。

　　日本人对林四很是满意，告诉他：“你是大大的好人，吹了曲子，红包厚厚的！”

　　林四和弟兄们站在死鬼王统的左右。送葬开始，林四把手中的唢呐一举，曲子就响了起来，像是一曲冲锋的号角，猛烈得很。这边唢呐一响，四下里突然枪声大作。当场就倒下一排日本兵。

　　到了这个时候，日本人才知道林四是来玩命的。土匪原来也容不得小鬼子这样祸害中国人。再说，他们的头目卢小青就是被小鬼子杀害的。土匪们宣誓，一定要杀掉昌洲城里的日本人。林四以国手出面，就是来灭日本人的。他之所以提出和年永祥争老大，无非是一个让小鬼们相信他的说辞。

　　然而土匪们的做法，还是过于草率了。他们小视了日本人。日本人早有防备。屋里枪声一响，院里的日本人便全都抄起了家伙。街上的日本兵也都往这涌。顿时，哨子的声音响彻一条又一条大街。

　　不管怎样，土匪都是亡命徒。不怕死的才敢走这条道。当下两边人马也就拼死地战在了一起。子弹雨点一般，噼噼啪啪，炸得到处都是血花。

　　这时一驾大车就被里应外合的土匪点燃，大车下面全是土制火药。一名土匪抡起刀，猛地砍在马屁股上。那马就惊了，拖着大车直奔日本人的院里冲，接着，大车轰隆一声巨响，炸得天塌地陷，整个院墙就被炸塌了一半。林四和屋里的土匪借着硝烟往外冲。

　　日本人却将路口堵死了。土匪手中的家伙不好使。日本人在房顶架起了机关枪，嗒嗒嗒地对着林四他们猛扫。

　　林四刚冲到院子里就中了弹，身上被鬼子的机枪打了几十个洞。手中的唢呐也被打成了一只筛子，在地上滚得好远。土匪们眼见这种阵势，知道今儿个是跑不掉了，就往死里整。有人背起小鬼子的炸药包，往日本人的窝里扎，是同归于尽，炸它一个血肉横飞，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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