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骏

　　我想以刘大爷的脾气，他肯定是做得出来的。想当初，地主老儿家收费太厉害，国民党的官府搜刮民脂民膏的，他一气之下就摔了锄头扛上枪革命了；而革命胜利时，他又放着官不做，却要回家乡来务农，他的老首长气得要枪毙他。他说，我一个庄稼佬，不是当官的料。结果还是回来了，这脾气应该不算小吧。

　　于是当天晚上我便给村长家打电话。村长说，唉呦喂，是贤侄，好久不见，很想你。

　　我也不知道村长是不是真的想我，因为自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走出故乡后，为村里的几件事，我找了他们的上级，使他们的决定不能执行，算得上是得罪过他。他心里有没有落恨我不知道。

　　我说，没事我也不敢麻烦你呀。

　　村长说，贤侄看你说的，有事就吩咐嘛。你是京官，说话有分量。

　　村长每次说话就称我是京官，我也不计较，便说，你知道刘大爷这事么?

　　村长说，么事?

　　我说，你们要向刘大爷收费?他孤身一人，到了百岁，向他收费是不是违反了国家政策，还让外面笑话?

　　村长说，贤侄，你还怕外面笑话?去年我们唱戏玩龙灯时，你不是弄得大家很没面子?

　　我说，去年那事，主要是不该搞封建迷信嘛，挣钱也不能再搞这一套。

　　村长说，贤侄，你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呀。上面要求的，我不照办也不行。村里做基建什么的，都得花些钱。要不你在北京搞个募捐，给我们筹一点?

　　我说，这哪跟哪呀。

　　村长笑了说，这事也就那样!理论我理论不过你，你是我们村的大学生嘛，道理你当然比我会讲。

　　然后无论我怎么说，村长就是绕开这个话题。我说，村长，你要是不管，我可找乡里了。我原想村长是怕我找乡里的。可他果断地说，你找吧，反正这也是吴乡长的指示。

　　说完他生气地把电话挂了。

　　我怔在那里。心想这个村长果然是个刺头。

　　记得去年时，村里要玩龙灯，说是乡下文化娱乐活动太少，过节了应该让大家乐一乐。村长给每个在外面工作的人都来了信，说是要活跃大家的文化生活，建议我们每个公家人出点钱。我们很高兴地出了。可后来我家里打电话说，村里的龙灯是玩了，可又搞起了请神、烧香、建庙、搞宗派的那一套。更重要的是，到别的村玩时，还要收钱，祭祀，最后为龙灯队行路的事，差点还引发了宗族冲突。

　　于是我打电话给村长，说文化娱乐活动要高雅一点。

　　村长说，你们考出去了，不信这一套没关系，我们在家就得信这一套。拜祖宗是天经地义的。

　　我说这是封建迷信。村长说，你出去就说是封建迷信，可要是在家，你还得一样的拜祖人。有道是“做官不从家乡过，三岁的孩童叫乳名”嘛。

　　我在电话中给村长讲道理。村长说，你别说了，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村没有钱，别的村肯定看不起我们。你看，别村的姑娘现在都不愿意嫁到我们村了。

　　在他的固执下，龙灯队伍继续翻山越岭，以娱乐的名义收钱。可后来龙灯队路过邻村时，由于没按他们的要求拜祠堂闹得差点发生武装冲突。我们村的人说，刘姓的人，怎么能拜吴姓的祠堂呢?而吴姓的人认为，既然到了他们村，就得拜了再走。两个村的人磨拳擦掌，准备武斗，形势非常危险。

　　我表哥当时知道我认识我们的县长，于是给我打电话。在县长的关心下，公安局的同志出面了，在他们的介入下，这件事总算平息了。可这一下也断了村里的财路，村长当然不高兴。从那以后，每年过节时我回乡下去，村长再也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

　　那事闹了个不愉快，现在又遇上刘大爷的事。我觉得故乡好像从来就不平静，难怪当年闹革命时，整村整村的人全部参加，大约是民风本然。

　　我老婆说，你不要老管家乡的事，家乡有家乡的规矩，你瞎掺和啥。

　　她说的很有道理。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呢，何况这些不是家务事呢。对于我们已经走出了故乡农村的人，再去管故乡的事，管多了老家的人也未必高兴。可想起刘大爷总算是个老革命，以他的脾气说不定闹出啥大事来，让我们村成了“典型”就坏了。于是我便又打电话给吴乡长。有些事就是这样，无论是公是私，私事得私办，有时公事也得私办，大约全国都一样吧。别看全国有那么多告状的，如果没有领导的亲自批示，落实起来也很难。

　　吴乡长听到我的声音后说，啊，是小林啊，多日不见，多日不见，身体可健康?

　　我说健康健康。你还好吧。

　　我是医生，家乡的不少父母官到我这里来看过病，所以大部分领导都还认识。

　　吴乡长说，好好好!肺病终于治住了!小林啊，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帮忙啊。

　　我说，我一个医生，有啥你求得上的?

　　吴乡长说，话可不是这样说!老弟，赶明儿县长到北京去，你们喝酒时替我说说话啊，我都五年没挪窝了。

　　我说，乡长，先别说这事……

　　吴乡长打断我说，别说这事说啥呢?还有啥事比这个更重要呢?你说我，这几年国家要收的，我都按时收齐缴纳国库了；上级要收的，我也都按时收齐了。有哪个乡有我们先进?人家的乡，为收钱收费闹出人命啥的，可我们乡呢，一次事故也没有呀，形势一片大好呀。

　　吴乡长说话总是这样大的口气，然后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其实我知道他以往是怎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各种费用收齐的。我表哥说，他也没别的招，就是带着信用社和派出所，到村里把农民集起来开会。然后对乡亲们说，广大人民群众同志们，你们听好了，我们来收费，既不是收给我个人的，也不是收给村里乡里的，而是收给国家的。你们不交，就是反抗国家!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反抗国家的后果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呢，也是公事公办，换你在我这个位置上肯定也是一样的。你们嘴里至少还有吃的，可我呢，已经半年没有领工资了。乡亲们，你们也得体谅我们乡政府的苦衷啊。

　　吴乡长说到这里，看到人群静了下来，就把大手一挥，话题一转：乡亲们，我也替你们想到了，你平时见我来收费没有?没有!像地主那样逼债没有?没有!我可全是为你们想到了，你们看吧，有钱的交钱，没钱可以在信用社借，明年再还!如果是既不交钱，也不借的话，那对不起，我仁至义尽了，乡亲们也就别怪我了，跟着派出所的同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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