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骏

　　吴乡长每当说完时一脸的肃然。乡亲们不敢吭声了，往年爱跳出来的几个，被派出所带去关了几天，回来一个个都老实了。于是村里一片热闹。有点钱的，赶紧把钱交了；没有钱的，在信用社那里打个借条，把信用社里的钱借出来，再交给国家。为了体现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吴乡长还规定信用社不许计息，但条件是到期后一定得按时归还，不还的才开始计息。如果遇上两样都不干的呢，对不起，派出所的吴老三可不是好惹的，一副锃亮的手铐整日在屁股后晃荡着，让人心寒。

　　我表哥说，就因为这样，我们乡的收费每年都按时完成了。最后苦的不只是百姓，还有信用社，借出了那么多钱，老百姓一年又一年的对付，哪里有还的啊，息上再加息，烂账便一大堆，不少信用社也垮台了。乡亲们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管他呢，捉就捉吧。于是信用社一垮，派出所也装不下那么多的人，乡里只好把手又伸向银行，每年完不成收费任务时，就以各种名义向银行贷款。如今乡里的亏空，只有会计和几个主官知道，死账烂账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我表哥到北京来打工时曾对我讲起过。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一无所长，到城里要我给他找工作。我找了几天才在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份差事，一个月管吃管喝，四百块，把他高兴得不行。有一天，他上我家里来时，看到我有焦点访谈编导和记者的名片，就要我到中央台去把故乡的情况反映一下。我开头也书生意气，还准备了材料，准备为民请命。可偏偏在参加一个老乡的集会上，一位老乡知道后说，你可千万使不得!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一闹，给家乡造成了被动，家乡本来穷，你这样一整，别说没有去投资的，就是想去投资的也不敢投资了。那样家乡不是更穷，名声也更坏?你岂不成了罪人?

　　知识分子最大的坏处就是办事爱思三想四，本来想好的事，一思考最后就啥也不敢干，啥也不会干了。真是应了“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的那句话，因此老乡这样一说，我还真怔住了。于是不但撕了材料，还骂自己幼稚。

　　因此，这次我还没开口谈到刘大爷的事，吴乡长就说，小林呀，你不在家，不知道父母官难做呀。我是没有李昌平的勇气，有了我早就走了。不过你说他向总理写信说实话又怎么样?只能逼走自己，社会还不是照常运转?你知道乡里现在欠了多少债吗?说来要吓你一跳!所以小林啊，你得赶紧对牛县长说说，把我调到县上，哪怕只干一个闲职，领死工资，我也愿意啊。

　　我说，可你们也不能对一个百岁的老人收费啊，这在旧社会也没有过。

　　吴乡长说，话也不能这样说，你说他走不走路?走路就得交养路费吧?他吃不吃粮食，吃粮就得用国家的土地吧?用国家的土地就得交费吧?

　　我说，可他是一个人过日子啊。

　　吴乡长说，他又不是五保户，要是五保户，我们不但不收他的费，还要照顾他啊。

　　我说，可他不是为了减轻国家的负担才?不愿当五保户的吗?

　　吴乡长说，小林啊，你在城里待长了，好日子过多了，不知乡间干部的苦啊。村里规定，出基建工按人头，建小学费按人头，修路费按人头，架电线改造线路费用都按人头收，人人都要用嘛，这不是公平的吗?要说，这样还有利于计划生育，让人不敢多生!不然你说个标准?

　　我说，可他是老革命啊!

　　吴乡长说，老革命?老革命应该到北京享福啊。可他要回来，人家为什么不回来?如果他不回来，我们不就管不着了吗?

　　我说，乡长，国家的政策可是制止乱收费的啊?

　　吴乡长说，国家的政策多了!要是都按政策，我四十来岁也就不会有白发了。可谁按政策办呢?哪个地方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呢?要是都按国策，总理也不会发火啊，是不?小林，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

　　吴乡长一口一个要我们在外的人理解基层干部的苦衷，我明知道他说得不对，可也找不出理由反对他。

　　吴乡长最后说，小林，你要回来，我还是把你当自己人，好吃好喝好招待。可这些事啊，是政策上的事，是组织决定的，开个党委会，就成了决议，决议不能随便改的，你可别多管。集体决定的事，如果由于个人的更改，出了事谁负责?

　　吴乡长这样一说，我那知识分子的性格上来了，好像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只好挂上了电话。

　　我老婆一直在旁边听，听完后就怪我多事。她说，老家那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你要是管得了，就当国家领导去了。就是朱总理那样爱民如子的总理，急时也只有拍桌子、瞪眼睛，你呀，就别瞎操心了，洗个澡睡觉吧。

　　可我哪里睡得着呢?这事拖了好几天，每次我眼睛刚闭上，脑里便浮现出刘大爷的影子。我于是记起了当初入北京城时，受他之托曾和一位大学同学去看他还活着的上级时的情景。那时他的上级已离休在家二十多年了，也是一肚子的怨气，尽管他做到了将军，还整天心理不平衡，对我们大骂了一通社会现象，骂得我们好像犯了错误抬不起头来。提起刘大爷时，将军说，当初他给我当马夫，干得真不赖，还救过我的命。你说他咋想的，非要回去种田!不过也好，种田吃饱喝足，没有什么烦恼，哪像我们，一下台就是门前冷落，人走茶凉啊。

　　我的那位大学同学在回来的路上对我说：我听来听去都觉得这老头子没活明白，也许不如你们那个刘大爷呢。

　　然后我们两个人在路上慨叹：人呀，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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