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河流在洞庭湖以南/思恋在洞庭湖以南/家乡在洞庭湖以南……

　　吾家世居湖南，一条名叫资江的长江支流流入洞庭湖横贯南北，这条河一下子将湖西南中部的南蛮联系到了整个大陆。就是这一条千百年间搏动的动脉却牵动着“南蛮”的心：

深山老林有了这么一条险滩突兀的带子穿梭最后直泻千里，偏居一隅的南蛮区域才有了一条便捷的水路得以走向外部世界。自北宋中央政府派遣大将章淳招抚“南蛮”以来，相对于经济文化发达的中原来说，它对夷蛮一直以来就有足够的吸引力，南蛮只能是人才输出，除了北宋末年江西九江一带的布衣百姓逃离战火溯流定居在此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人才输进外，其他漫长的岁月无一例外地只能是人才输出，不曾有人口迁进；就是存在这么一条河，好斗的汉子驾驶一叶扁舟足以抵达平原，才有可能把心中的理想追求转换为现实。

　　很多人走的就是这么一条不归路，像我的祖父就是的。祖父生于民国早期，小小年纪就跟随在外做官的曾祖父四处流浪，成年后羽冠纶巾在大江南北激扬文字，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可是到了后来祖父的人生却跌到了低谷，这条汉子和许多人一样倚靠“身正不怕影子歪”天不怕地不怕，仗理行事，可稍懂权术的人就知道，这算鲁得可爱、幼稚得可爱，政治头脑简单！果然到了后半生就酿成了灾难。祖父在历次运动中颇受迫害吃尽了苦头，还连累了家里人，可以说祖父对政治隔阂不轻，晚年更是心灰意冷了；幸好这个地方，人个子矮小却可以称作精悍，如藤似水，柔性有余经得住冲击，生存力绝顶旺盛，往往大难不死。祖父就是典型的一个“南蛮子”，熬过了大风大浪后，到了晚年藏匿于乡下与世隔绝，与孙同乐，颇能嗅到道家“无为”的气味。

　　这段历史也已经过去大半世界，很多人都选择了回避不大愿提起，是啊，每一个人都不甘愿在忏悔中痛苦，还去咀嚼回味有什么好处呢？何况这个阴影对于民族来说太痛，该禁的禁该闭的闭，可是能说毒瘤割舍后就没有后遗症吗？我的父母和祖父就是毒瘤所害，不说祖父在牛棚里受的苦，光是这么多年过来，从父亲出生一直到现在，带给我父亲的却是完完全全彻底地改变了他的所有，地位、金钱、知识……等等什么诱人的东西片刻全无，父亲像一粒米一样的低微，像一团面团似的任人蹂躏。

　　那个时代，父亲和其它孩子没有两样，父亲也没有进学堂，作为他的儿子，我深信不疑，我们三个刚刚落脚离开襁褓，就被他送进了学校，不知这是父亲去努力弥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遗憾还是别的原因。说说我的父亲吧，和许多乡下人一样，父亲是货真价实的农民，虽说出身是士族，上祖辈大名鼎鼎，可是到了耿直的祖父这一辈存款很久之前就封掉了，人缘殆尽无几，父亲作起了最底层的农民，只能从最低微处逆水跋涉。是啊，作为文盲就必须做最繁重的活，每年的父亲都重复着同一个模式：春天肩背曲辕犁和十五齿铁耙，用牛耕冬天的冷浸田；夏天架起大大小小的抽水机向旱田抽水，抢刈水稻，刈完水稻后抢收小麦，秋天等待的是愈加繁重的农业收割；冬天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整修农田，收割胡萝卜；常年，父亲除了泡在农田里外，还要到附近的小煤窑寻找工作，一复一日，老黄牛一样，没有尽头的劳务都在等着他。

　　因为缺乏知识使我父亲性格粗暴易怒，与温文雅尔的知识分子对比，父亲粗俗、暴躁，喝醉酒后叨叨絮絮得没完没了，在我们的眼里父亲是一个缺点无数的爸爸。我的爸爸，现在回想起来，曾经令我们多么厌恶：这是一个讲封建、三纲五常、讲夹菜做人的爸爸；这是一个因为他劳耕不辍，所以有权剥夺孩子童年时光，到了凌晨会把我们从蚊帐里叫出来挑水做家务的爸爸；这是一个口袋里的钱永远也不可能分出一块钱哪怕是一厘钱做我们压岁钱的爸爸；暑假里我们还必须呆在家里，任何事都要按他的模式。

　　父亲不识字，不知道真是历史原因，还是果真如父亲所说乃祖父执意所为，反正他是文盲，父亲一直在怪罪祖父，茶余饭后说起，闲谈时说起，教训我们时说起，感觉祖父不负责。当然我们更不理解的反而是父亲，因为他粗暴，所以更容易相信美言欺骗，何况祖父是不会徒减轻负担干出这种事的；记忆匣里不知道珍藏了父亲多少巴掌，甚至幻想等他老得动不了之后悉数奉还。现在对一件事还记忆忧新：我十岁的时候无比酷爱中国画，父亲拒绝给钱买宣纸，我在院子前哭了一整天，父亲暴躁如雷，给了我一个耳光后扬长而去。那时我真的很怕他，吃饭眼神也不敢往他那边滑，也不敢称呼他。可是你可否知道？就是这样一个爸爸，总把肥肉留给自己，咬一口沾一口酒还说好吃；深夜兄妹们的被子踢得脚翻天，第日早晨吃饭时父亲一边训斥着，说棉被的价钱可不便宜还可能在为我们的学费操心。

　　对于那段乱如麻的历史，很多人只有苦笑！褪去年龄带来的幼稚和愚昧后我方才明白：父亲活得好辛苦！辛酸苦辣、世态炎凉、惨淡经营、低声下气、徒于奔命，这一切的一切累计叠加起来，扳指一算，足可以成一部泪书！是的，作为长子我比姊妹们懂事得更早：父亲脚着草鞋肩扛栋梁，而这个家是这样的庞大，在金钱面前他弯腰献媚，讨人欢笑；在土地面前他又是如此的虔诚，鞠躬尽瘁；父亲的人生不能不说遗憾一生，知识一统天下的时代，文盲哪怕再有能力，能斗得过人家吗？人家有先进的辅助，汽车、飞机，电话手机，最重要的还有谋略，而我的可怜父亲呢？什么也没有。空有一身体力和对人生的体会、对命运的叹息！因为不识字，都不可能给他带来好运，更不要说转换为金钱价值，父亲再卑微、再痛苦、再呻吟、再暗暗哭泣，别人也不会用富余的眼泪来同情你，虽说我一样清楚父亲渴望有人给一点施舍哪怕一丁点儿，这样好受一点，可是这可能吗？傻子也知道现实里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近年村人纷纷背井离乡，大片的良田荒芜下来，父亲固守那方土地，到头来却博得从外头富起来的打工仔的讥笑！父亲都只能忍劳负重，苦往肚里咽，一路硬扛荆刺！从某个层面上说，父亲走了祖父未了的路，在繁重的负担中抬头寻觅出头之路，可是这对于文盲的他来说是何等艰难！这一条弯弯路他走得又是何等的艰难和卖力！我为他而哭泣！

　　往返于那条叫资水的洞庭湖支流里，父亲充其量也只能是摆渡的渔夫，不可能像几十年前我的祖父走的路一样去开辟一方天地，不过，就是这么一条小船父亲也有值得庆幸：那就是这条不奢侈的扁舟还搭载了一个温顺的人，由她来掌舵，父亲风雨中多了一个人的陪伴，两人同甘共共苦，这就是我的母亲；可是我的祖父呢，我的祖父虽说单枪匹马踏荡江湖，可是在爱情面前是这样的不如意，我的祖母呢，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困扰折磨得心理有些变化，还过早地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