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测海

　　表姐见了她很惊喜，怨她怎么不早些写封信来，她说她是说走就走的，也没想到要来，你看，一下就来了，坐飞机来的像做梦一样就到表姐跟前了。表姐瞪大了眼睛，坐飞机要 好多钱吧？百合，你发财啦？你做什么工作？她对百合这个名字已经很陌生了，表姐叫百合像是叫别的什么人。她眼圈红了。想哭。她一直笑着。她在许多时候都一直笑着。表姐，今晚我俩去住宾馆，我在宾馆开了房间，我要给你讲一个通宵。表姐说，我得跟老板请假，我是给人家打工的呢，只怕老板不肯，我从来没在外边过夜。那好，我帮你跟老板说，你事情可都做完了？我还要做晚饭呢，等老板一家吃了晚饭还要洗碗，大概要到八点多钟才算完呢。那好，我在宾馆等你，神龙宾馆606号房间，离这儿不远。表姐，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你试试看。百合拿了衣服出来，给表姐试穿。表姐，你穿这些衣服真漂亮，你喜欢吗？表姐到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说，我喜欢，很贵吧？百合说，就几百块钱一件的衣服，不贵，贵的要几千块呢。好吧，我在宾馆等你，606号房。表姐说，你不在这儿吃饭？百合说，我不饿，不想吃饭。我在你这儿吃饭老板会扣你工钱呢！表姐说，我一个月三百块工资，你一顿饭吃不完的。

　　她回到宾馆等了很久，差不多十点钟了，表姐来了。两姐妹讲了一晚，也许百合告诉了表姐全部的故事，也许她什么也没说，表姐似乎知道了什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表姐告诉她，那个捎她去广州的货车司机车祸死了。她叹了口气，怎么就死了？

　　表姐说，百合，你一定要再来看我呀。她嗯了一声就告别了表姐。汽车开往那个叫三川半的地方，两边的草木枯黄，公路上的飞尘落满了那些黄叶，没有更亮一些的颜色。这乡间公路上的大客车上乘客是谁？都是些出门回家的人。人就是鸟，家就是树。鸟会飞，树不会飞，树还在那儿。人要是一棵树就哪儿也不会去了，就不会有什么事儿。豺狗还在那儿吗？他是不是走了？

　　汽车到了那个小镇，停下来，它送的客就送到这个地方打止，它不再往前开，没有路了。她下了汽车，还要走上二十多里山路。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在豺狗送她到天亮的地方天黑了。熄了的火把不会在这个时候亮起来，她要走很长一段夜路，是亮处往黑处走，越走越黑。豺狗送她出门是越走越亮呢！

　　她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到三川半的，高跟鞋走山路很困难，走下坡路时像有人在后边推你。她索性把鞋脱下来，但赤脚走了几步就被小石子刺破了，然后又把鞋穿上，走路也像受刑，她习惯了的山路原来是这么难走。

　　天快亮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那是一间矮小的茅草屋，她推了推柴门，门里边有嘶哑的声音问哪个哪个呀？那是她瞎了眼的养父母。她是弃婴，是这对瞎子把她养大的。她说，是我，百合。她进去了。瞎眼的养父母点燃了松明子，她们不需要灯火，他们给百合点上灯火。她闻到了他们身上臭哄哄的气味。她问他们，好吗？他们说瞎子过日子会好吗？你在外边做事，没被人贩子给卖了？百合说，没有，哪个人贩子卖我？人不是一件衣服，怎么卖？瞎子眼说，人家说我两个瞎子养你这么大，捡了便宜，说我们把你卖到广东，发了财，说我们两个瞎子装穷……百合看着瞎眼的养父母，她想说什么，喉咙梗着说不出来。这世界怎么就是这样？一些人是那样，一些是这样。

　　百合说，你们没卖我，你们养大了我，这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报答不完。我回来看你们，给你们一些钱，也就几万块钱，给你们买吃的，买穿的，请人盖个像样的房子。我不能服侍你们，我还要去广东。

　　瞎子娘摸了摸那一大沓钱，几万块呢几万块呢！这是钱？好多钱！瞎子娘把钱递给瞎子爹，瞎子爹又摸了一回。

　　百合问，豺狗呢？我要去看豺狗。瞎子娘说，豺狗今年夏天去读大学了，人家早把你给忘记了，豺狗不是个有良心的人，我早看出来了，你早点死心，免得自己苦。寨落里的人说你在广东做鸡，豺狗现在是大学生，他还会跟你好？

　　瞎子娘说，天还没亮，你赶快走吧，寨落里的人知道你回来，会把你捆起来丢到河里喂鱼。

　　你走吧，这些钱你也拿走，我们两个瞎子饿不死的。

　　百合说，这些钱是干净的，我靠工作挣来的，你们留着。

　　百合走了。天还没亮。

　　百合后来知道，她留给瞎子养父母的钱招来了几个毛贼，那些人勒死了养父母，烧了那茅屋。

　　一切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完结了。几个小毛贼，一把火，烧死了两个瞎子，也烧死了百合。百合没有了。

　　白思思后来又改了几个名字，她最后确定自己叫白思思，她让自己记住这个永远的名字。

　　她开始仇恨，她不仇恨什么人，她仇恨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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