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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选读:土里的鱼

http://www.sina.com.cn 2005/01/28 16:56   当代

  作者简介:夏天敏,生于1952年,工厂当过钳工,农村挂过职,现供职于昭通市文联,获过《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冠军、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鲁迅文学奖。

  作者:夏天敏

    一

  秋石家爹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在望云村,死个人和生个娃,跟吃了洋芋放个闷屁样风一吹就过去了。多少日子都是这样漠漠地过去,村子默默的、日子淡淡的,寡淡的日子使人关心的是永远填不饱的肚皮。听到几声婴儿啼哭,有人就吵,狗日石柱婆娘下了。这是啥话?听着像说牲口,可村人就是这样说的。人死了,说老了,说过也就是说过,村人该刨地的照去刨地,该找猪食的照找猪食,日子平静得像高原上的砾石滩,风吹来,动也不动一下的,没有草,圆溜溜的砾石咋动呢。

  偏秋石家爹死了却闹下动静。死了嘛,挖个坑,装在早已准备好的薄木棺材里,全村人来吃一顿荞疙瘩饭,喝一塑料桶散酒,薄木棺材上肩,轻松得人想唱山歌,就桃红柳绿,哥呀妹呀唱一气,坑早已挖好,沙土,不费事的,两个汉子站两边,一支叶子烟没咂完,狗日两个已蹲在地下搓大胯上的垢条子了。再将棺材放进,又一次刨、挖、培土,完事。这个人就和他生前一样,漠漠地躺在这里了。

  可秋石家爹却闹出死的名堂,也就一个死么,也就一个埋么,平日屁都不放一个的人,平时静静蹲在土墙下,从中午到晚上,连动都不动的一个人,都以为是堆在墙角下的一堆杂物,却偏弄出谁都想不到的名堂。他不埋在沙丘上,他要埋在自己的偏厦里,这话惊得老汉的几个儿子眼珠子瞪得像发情的狗卵子,半天回不过神,不知道老汉死都要死了,咋会日翘鬼怪,生出这种鬼都不晓得的怪念头来。

  老汉就是不死。按正常的死法,老汉在昨天夜里就该死了。人早就被抬出来,停在堂屋的门板上,门板被卸了一块下来,风就朝屋里猛灌,停在门板上的老汉瘦得只剩一具骨头架,他的两颊早已塌陷下去,眼眶深凹一片青色,嘴唇塌陷只见一片空洞漆黑,一片青紫灰的死亡气弥漫在他全身,眼睛紧闭,见不到一点瞳仁,身体僵硬没有一丝热气。山区夜黑,煤油灯被风吹得忽悠忽悠闪烁,屋里就看得见白衣飘飘在屋里游荡的鬼魂。

  三个儿子、两个媳妇就围在老汉身边等他落气。他们长声短声地喊爹,指望着他回应。回应了,接上气了,这生与死的交接仪式也就完了。但老汉咬紧嘴唇,就是不回应。喊累了,他们有些沮丧,有些不满,也有些恼怒。秋石站累了,抬个凳子来坐在他爹头边。他怕他爹就这样莫名其妙死去,连气也接不到是不划算的。他不时地将手指伸到他爹鼻前,看他爹有没有气。秋木看老大拉凳子坐下,心中日气,?,老大偷奸耍滑,连站也不肯好好站,凭啥我要围着老爹站着,也就拖个草墩来坐下。只是草墩矮,他坐着头就和他爹的头挨在一起。他看见死亡的黑气在把他和他爹缠绕在一起,这咋个要得,自己还有五个娃娃哩,有个三痛两病,哪个龟儿来给娃娃嘴里倒食?他就将背仰过去,头斜斜靠在土墙上,这样既看得见他爹的脸,又和那股已经闻得见气味的死亡之气隔开了距离。老三秋土在镇上读书,站木了腿,走了一天的山路,脚又麻又酸又疼,他见凳子和草墩没有了,心里日气,说爹怕死了吧,站着干受罪,明天我还要回学堂呢。秋石说你尽放屁,爹哪里就死了呢,你盼爹早死?秋石是副村长,在家里又是老大,话自然管用。老三秋土嘀咕一句,就没吭声了。

  老汉就是不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总不能掐死他吧,那样倒省事,老汉瘦得脖子像草根,两个指头一掐,那细若游丝的命就断了。但谁愿这样做呢?天都快亮了,风是刮得越来越急,煤油灯也早熄了,两个婆娘蜷缩在墙角死猪样睡去。秋石心中焦躁,听见她们像猪样的鼾声,他越发鬼火冒。起身来,朝她们的屁股上狠踢了几脚。秋石婆娘醒过来,急慌慌地说爹死啦?爹死啦?死你妈的?,你爹才死了。秋石婆娘认得男人脾气,揉揉眼爬起来,站到老汉身边。秋木婆娘被踢疼了,说凭啥踢我?我是你婆娘么?秋石说你不是我婆娘你是他婆娘,爹都要死了你还有心肠睡?秋木见婆娘被踢心中日气,凭啥老大这样霸道,不就是个副村长么?秋木说要踢你踢你婆娘去,我的婆娘我会踢。秋石正要发作,听见爹的喉咙咕的响了一下,忙奔过去,扶住爹的头,大叫爹、爹、爹、爹,你讲呀,你有啥心事你讲呀,你有啥心事你讲呀。老汉费力地睁了一下眼,眼里空洞无物,连点混浊的光也见不到。他呓语似的讲了一句,去……去请七爷来。那声音小得蚂蚁似的,但大家最终是听到了。秋石让秋木扶着爹的头,说照拂好,我去。

  七爷是望云村的七爷,七爷是众人的七爷。村里比他年纪小的老人都差不多死掉了,可七爷还是颤颤巍巍、流涎流水地活着。活着也是活着,但七爷活着却与别人不一样。他一个人住在村后的一座孤零零的土屋里,村人看不见他做饭,看不见他出来走走,但他就活着。村里有什么大事需要有人拿捏,就有人去村后的土屋去。七爷闭着眼坐在土夯的炕上,听你说。说完,他跑风漏气的嘴里就会扯线似的长一截、短一截、粗一截、细一截地说话。众人把脸都憋青,不敢出气,生怕把七爷的半句话听漏掉,听完,赶紧将七爷的话拿去学说,村里许多大事都是这样了断的。

  七爷是不出门的,他那屋里永远黑漆漆。七爷是不睡觉的,他永远寂寂无声地枯坐着。但秋石说要请七爷去他家,秋石说他爹要死了就是不死,要请七爷去才落气哩。七爷悠悠叹口气,说这娃娃咋就要死了呢,他不是吊着我的线褂子,要跟我下四川么?路又远,赶马人是这样好当的么?拿了两个鸡蛋给他才走哩,那鸡蛋是红壳的,你七奶奶用品红煮的,祛灾哩……秋石焦躁,又不敢得罪七爷,说七爷,我爹要死了,要请你去,你不去他不落气,我扶你老人家去。啥?要死了,好,好,死了好,死了好。你找我的拐棍来……

  七爷几乎是秋石连背带拽地弄到家里的,也是日怪得很,早就浑身僵硬、气息全无的硬挺挺地躺在门板上的老汉,才听到七爷轻飘飘的了无声音的脚步声,眼就睁开了。不光睁开了,还烁烁地亮了一下,仿佛飘忽的生命又落到了僵硬的躯体上。七爷尚未在凳子上坐稳,他就曲起手臂,想抬起自己的身子,这当然是徒劳的。秋石眼尖,忙走过去,从背后抬起他的身子。老汉张开空洞的嘴巴,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了低哑的声音。七爷,求你做主,我不埋在沙丘,我要厝在偏厦里。七爷,你答应么?七爷垂下苍老、雪白的脑袋,两张垂暮的老脸对在一起。七爷说要得,这事怕没人知道了,你娃娃心重,还想到厝尸。你死、你死,我做主。七爷的话才落定,老汉眼一闭,手松弛下来,訇然倒在秋石怀里。屋里白色的鬼怪骤然不见,老汉相随着,悠悠去了。

  一屋里的人肃然,一时间竟讲不得话。片刻,秋石回过神来,说愣球着干啥事,哭呀,还不哭?秋石说完,屋里的人就大放悲声了。哭得最响亮的,是从沉沉酣睡中被踢醒的两个媳妇,她们的哭,是合辙押韵的哭,长一声、短一声,越哭越没有悲哀的气氛,倒像在开民歌演唱会了。她们的哭有着太多太多的内容,有哭老汉的,有哭自己的,惟独没有哭生活的,生活太沉重太沉重了,生活太艰辛太艰辛了,生活已近麻木,哭也没啥意思了。

  门口围了几个脸上糊满泥垢的娃娃,他们是听到哭声来看热闹的。他们听不懂哭的歌词,但他们还是听,村里是难得有响声的。

  秋石把几个半大娃娃轰走,一家人围着七爷。秋石心里烦,说老爹咋个了,活着就吃,死了么就埋。村里哪个死了不是埋在沙丘上的,他倒好,活着死木温吞,死了还要玩新花样。秋石婆娘、秋木婆娘听老汉说死了要厝,心里发毛,生怕这厝要厝出许多名堂。日子过得这样紧巴,忙吃忙穿忙娃娃就把人的心操碎,再一折腾,日子就没得指望了。秋石婆娘说七爷,我爹是糊涂了,人呢,其实早死过几回了,他是说昏话哩。秋木婆娘更是急巴巴地说,大嫂说的是,我爹是糊涂了,他儿孙满堂的,又没得啥丢不落的事,还是埋了吧。秋石说没得你们说话的份,这事听七爷的。老爹平时三言没得两语的,他说这话怕有由头。秋木不吭气,他翻眼看看秋石,不满秋石的骄横。但也就是翻了两眼,谁叫自己不是副村长呢。有本事你去弄个副村长当,哪个副村长不是这样讲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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