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纯

　　三

　　黄龙先生在倒腾阿猫阿狗之前，在一个清水衙门里做事，过得不太顺心。他说挣钱少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不愿看领导的脸色，而且和周围喜欢拍马屁的同事也搞不好关系，

觉得憋气。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到动物园闲转，和动物们交流一下思想感情。但他并不据此认为自己多么热爱大自然，是个理想主义者，非要和动物们亲近不可。偌大的动物园里，饲养着数不清的动物品种，他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狼了。他发现，无论老虎、狮子，还是其他原本凶猛的动物，除了狼一刻也不停顿地踏踏踏踏踱来踱去外，其他的大都眯着眼睛打盹，一副彻底疲软了的模样。他就想，如果打开铁门把它们全放出去，老虎也好，狮子也好，它们很有可能在外面溜达一圈再自动回到笼子里来，唯有狼是个例外。狼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达它应该去的地方。思来想去，他就决定自己要做一只人群里的“狼”，离开那个半死不活的衙门，去闯荡一番。他说到做到，而且他确实成功了，我想这应该归功于动物对他的启迪。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的动物越来越少之后，黄龙先生基本上处于半失业状态。阿狗生意不能做了，阿猫生意也没什么做头了，黄龙先生有点失落感是很正常的。他试着炒股，屡屡被套，赔了一笔；他想做点房地产，偏偏这两年房地产生意萧条得很；他倒卖了几回汽车，也没赚到什么钱。他就觉得其他的生意自己可能都干不来，也就是说，他的事业只与动物有关。好在他有不少积蓄，那些外国种的阿猫阿狗为他带来的利润够他花销一辈子的，因此，他认为做个寓公也不错，过一天算一天吧。闲下来后，他最愿去的地方仍是动物园。他一遍遍地围着铁笼子转，不厌其烦。但他很快发现，自己不知怎么有点不喜欢狼了。他把他的发现讲给我听，我帮他分析道：“当你不愿被关在笼中时，你喜欢狼；而当你甘愿被禁锢时，你还喜欢狼吗？”

　　他想了想，点点头，冲我一竖大拇指说：“有道理。”

　　他后来又对我说：“我确实不知道现在喜欢什么好了。”

　　但他仍断不了去动物园。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这里几乎什么动物都有，独独缺一样———狐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以前没发现这个问题，而且他偏偏又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于是，问题就出现了。

　　四

　　黄龙先生的老家在华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他从小在那里长大。我的老家也在平原地带，所以黄龙先生对大平原的印象与我如出一辙。具有平原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那种地方的野生动物少得可怜。在他原始的记忆中，只有两类动物最具神秘色彩：黄鼠狼和狐狸。而尤以狐狸为甚。老年人讲述的故事中，狐狸大都以狐狸精的面目出现。所有的精怪故事中，狐狸精的形象最妖冶、美丽、恐怖和刺激。村子里没安电灯的年代，常常有数只鸡在某个深夜里失踪，鸡窝门口散落着许多凌乱的鸡毛，大人们一致认定是狐狸干的，只有狐狸有能力一次弄走好几只鸡，黄鼠狼每次只能叼走一只。至于狐狸精变成妖艳的女人引诱好色之徒上钩，甚或索去人的性命，更是老生长谈，百谈不厌。在他童蒙未开的童、少年时代，那些有关狐狸和狐仙的传说曾经在许多个夜晚让他激动和恐惧，伴着他成长，一直到现在。

　　黄龙先生在长大成人后常常想起他的父亲。他父亲是个木匠，有一膀子力气，能够将打麦场上的石碌碡举过头顶，而且在村里是个有名的傻大胆。有一年，他家的几只正在生蛋的母鸡突然集体失踪，他父亲迁怒于著名的偷鸡手狐狸，提着一杆鸟铳一连守候了好几个夜晚，还真让他碰上了一只，而且一枪就把它撂倒了。他父亲枪毙了一只老狐狸的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因为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犯了大忌。他母亲为此忧心忡忡了好几个年头，直到有一天他家的三间土坯房突然不明不白地坍塌了一间(所幸没砸着人)，他母亲这才舒了一口长气，因为———灾难终于过去了。

　　可现在，偌大的动物园里，连非洲大草原上的犀牛、产于南美洲热带地区的大食蚁兽都不缺，偏偏没有人们家喻户晓的著名动物狐狸！黄龙先生感到不可理解。他去问公园管理人员，人家反问他：“你喜欢狐狸？”他摇摇头。他吃不准自己是否喜欢那种带有强烈狐臭极其狡猾的玩意儿，他相信，狐狸在善良人的心目中，是名声最不好的一种动物，它对人类唯一的贡献，就是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可资玩味的传说。这些传说就像罂粟花一样，可以作为人间生活的一面镜子。

　　动物园没有狐狸，黄龙先生颇为失望，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光顾动物园。就这个细节来说，黄龙先生有点钻牛角尖的味道了。你可以认为他犯了有钱人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毛病，是撑出来的毛病，闲扯淡。不过，我却有点喜欢他这种执拗劲。当别的有钱人都在拼命谈论金钱和女人，拼命享乐的时候，黄龙先生却甘愿沉湎于神话传说所营造的艺术情境之中，我想这有益于他的身心健康。

　　但最终的结果却又事与愿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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