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之子老鬼:“文革”中我也曾经是告密者 | ||
---|---|---|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8 08:19 南方周末 | ||
“文革”中我也曾经是告密者 ○:说到背叛,我搜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一篇文章,网上标题叫《迷失的一代———知青作家群体谈“文革”》。这篇文章里引的你的话:第一句:“在斗争会上,我最亲密的朋友最狂热地批斗我,因此,从那时起,我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任。” ●:对。 ○:然后还有一句,我读得不是太理解:“后来回城后,那些背叛过我的人,他们的憎恨比我对他们的深得多。” ●:就是他们对我的憎恨比我对他们的憎恨要强烈得多。 ○:是吗?我还以为是“他们对自己的作为的憎恨”。 ●:不是。比如我一个好朋友,在兵团把我抓起来后揭发了我。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揭发我要给他抓起来,这是生死关头,他必须揭发才能过关。我理解他这一举动,我对他没有任何怨言。可我不理解的是,后来当我平反了,他还特恨我,而且比我恨他要恨得多。这就让我纳闷了。现在他是一个很大的老板,他后来跟人说,他不想见我,但如果我有困难,他愿意帮助我。就这样。我们再没有来往。 ○:我觉得可能是,你的这个存在提醒了他们那个过去。 ●:对,你分析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成了一面镜子了,在我这面镜子上,有些人的形象不那么高大漂亮,所以就永远不想再看见这面镜子。 ○:是,有些人是这么想事情和做人的。 ●:我也告过密。在47中的时候,我偷看过一个同学的日记,觉得他特反动,就交给了工宣队,结果他被抓了起来,挨了打。后来他去了黑龙江插队,听说病死了。我对他很内疚,因为我这个告密对他一辈子都有影响。这是我当年干过的坏事。类似这样的坏事,我能想起来的,都写在我的第二本书《血与铁》里了。这是我在美国写的,那时候我在美国没有打工,一天到晚就回忆过去,靠回忆自己的前半生过日子。 ○:我在网上还搜索出你有一个《〈血色黄昏〉修订版前言》,1996年写的,里边第一条是“补充了刚来草原时,因跟人斗气,写一告密信,揭发同伴出身不好”。这就是刚才那个故事吗? ●:不是刚才那个。 ○:那你还告密了不止一次? ●:刚才的告密是在“文革”中,草原上写告密信是在内蒙古,这个事儿导致了我和那个我最好的朋友一度绝交。就是后来当了大老板的那个。 ○:同一篇《修订版前言》里还有一个第四条:“把因为情绪而给自己所恨的人加上的某些坏事还原给真正的责任者。” ●:就是,因为我那个最好的朋友揭发了我,我特恨,就在书里把别人打我、整我的坏事儿全搁在他身上,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后来我想,既然大家都相信我这本书是纪实的,就别典型化了,干脆完全写实。就还原为两个人,各归其主。 在草原上我还有一个外号叫“孤狼” ○:“文革”对于中国人是一场全民性的劫难,因为在那种压力下人都会有恐惧…… ●:当时也有一些不全是恐惧。因为年轻人都好强,都有一种竞争心理。比如比着进步,比着革命。当时报纸上宣传的也都是些大义灭亲、不徇私情的典型,成天鼓动这些,所以就让人产生一种心理,要向这些先进典型学习,要向他们看齐,相互比着革命,比着对“阶级敌人”凶狠,比着不讲亲情。 ○:你经历了那么困苦的岁月和境遇,但我觉得你心灵始终是自由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生活教育了我,改造了我。原来我是个极左的人。上山下乡是我写血书自己去的。可是到了内蒙古以后,现实与学校教育完全不同,老百姓特别苦,老百姓受欺压、受压迫、处于最底层,什么“人民是国家的主人”,跟老师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所以慢慢地我的极左就变了。再加上自己的特殊经历,我本来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就因为和同学议论一下江青的事儿呵、中央领导人的一些事儿呵,结果一下子就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我自己觉得很可笑,很荒唐。沦为人下人之后,受了很多罪,促使我对一些基本观点开始了重新认识,对学校教育那一套开始怀疑。所以我就变过来了。 ○:你一直没有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跟我母亲闹矛盾有两个阶段,我在中学时代跟她闹矛盾是我极左,嫌母亲有资产阶级生活习气,她穿高跟鞋,弄那个当时很少见的发式,穿那么高级的衣服,让我觉得她不艰苦朴素。所以“文革”中她受批判,我也不同情她。可是等到我插队以后,思想发生了大变化。我和母亲的矛盾从此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我变成了“右派”,又觉得她太左,太正统了。我这种变化,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普遍,生活让我们从稚嫩的小学生,变成了能独立思考的人。 ○:我还觉得你挺坚强,包括内蒙古草原那8年啊,你居然也没疯(笑),也没变成一个懦弱的人。 ●:除了“老鬼”之外,我在草原上还有一个外号,就是“孤狼”。这是一个呼和浩特市知青给我起的。我很孤僻,也很固执,我不大爱接受别人的意见。我有自信。能忍受孤独的人就不太容易受外界的影响,能保持住自己的原生态,个人的耐受力也比较强。 我写东西只写我想写的东西,不写迎合潮流的东西。不赶时髦,胜似时髦。我既然是个纪实作家,就必须真的如实写,对别人要说真话,对自己也要说真话。自己不好就不好,自己丑就丑。人性与兽性的搏斗,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中,没必要遮遮掩掩。我痛恨文过饰非。我的同龄人大部分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愿意让他们看了之后骂我:这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 所以,我写东西,第一是真实,第二还是真实。其实,我从来都不认为我是一个作家。严格地说,我更是一个记者。因为我写的东西都是纪实的。我在写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