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哲

　　你没事吧?那孜勒别克坐在摆好食物的饭单子边问。

　　有。

　　说。

　　我想吃肉，早上留了只八个月的羊羔子，你给杀了吧。

　　别杀，留下养着，原本你的羊就不多。想吃，明儿我把收拾好的给你送上来。那孜勒别克注意到，今天的美丽日斑戴着一条崭新的花头巾。

　　今天就要吃，去杀吧!美丽日斑很固执。

　　那孜勒别克听话，解开拴在毡房门口的羊，“阿米”后，撂下门帘。

　　美丽日斑似乎一直在倾听，当她听到了血液喷射的声音，就起身从炉子里引着柴火，出了毡房。卵石砌的泥巴馕坑有半人高，膛大，口小。她刚刚挪开盖着的青石板，蓝色的阳光呼啦跳下，溅起了坑底的灰烬。以前，三五个月，美丽日斑才动用一次，烤上二三十个馕饼，就足够吃一阵子。自从认识了艾莱提，这馕坑就派上了用场。一个月烧一次坑，一次要打百十多个馕。

　　今儿不烤馕，今儿要做烤肉。

　　紧着手，美丽日斑把几蓬干巴巴的草稞子扔进去。轰的一下，火苗子蹿出了坑沿，红彤彤，热腾腾。

　　美丽日斑把羊腿胸肋送进馕坑的时候，那孜勒别克从河边洗礼回来。甩着湿淋淋的双手，看了就笑。笑着就从后边抱住美丽日斑，身子贴得紧紧的。然后趴在她的脖颈上说，小牛牛，我也想让你烤。

　　美丽日斑把馕坑口封上说，进去，老天有眼。声音严厉，那孜勒别克赶紧松了手。他虽然不大情愿，但他知道，现在的美丽日斑不是她小的时候那么听话了。

　　进了毡房，那孜勒别克盘腿在地毯，喝了口茶把烟点上。那种异样的情绪，似乎还在延续。他问，小牛牛，这么老远叫我来，不只为了吃肉吧?

　　就是吃肉，我不敢杀。现在的生活好了，想吃就吃。美丽日斑还真是没什么其他想法，或许有，是朦胧的，但她不想搞清楚。她从被垛上抻下一条被子，卷了一个卷，垫在那孜勒别克的后腰上。

　　那孜勒别克很想拉住美丽日斑的手，可他经不起女人的斥责。作为回应，只好伸开腰，尽量靠舒服一些。

　　舒服了就说，你好，我想要你，跟我一块过日子吧。到乡政府办个简单的手续就成，我天天给你备着肉。抓革命促生产，说不准你还能给我生两个胖儿子。他过去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喜欢这个女人，眼下更喜欢跟这个女人说话。他跟这个女人说话很轻松，恰恰是这个女人少言寡语，自己可以由着性子。

　　美丽日斑这会儿想说话。你可要记清楚我是一个寡妇，寡妇怀里揣的事是复杂的。

　　有啥说啥!先说最复杂的。

　　你要我，就得改主意。不是我跟你下去，是你到这里来陪我。你要同意，我这一个大活人和牛羊全是你的。我和牲畜们一样，是属于这块草滩的。

　　不这样呢?

　　不这样，你只能来作客吃羊肉。烤肉这是最后一次，我可没心气再烤。

　　那孜勒别克寻思着。

　　再吃一点!美丽日斑劝。

　　再吃我的头上会长出羊角，会咩咩叫的。那孜勒别克一本正经地说。

　　美丽日斑被逗乐了。那我的羊群又多了一头老公羊。

　　这么突然，怎么想结婚了?我俩还没恋爱呢?

　　没恋爱，我的马能让你骑!别瞎扯，听我说最复杂的事。艾莱提前天来，留下话让我考虑，他要带我去县城住。

　　他要娶你?

　　不仅要娶我，还要天天围着馕坑转，叫我做打馕女。把打出的馕卖给城里人，给他挣钱。说城里人特别喜欢吃我烤的馕。

　　我娶你，我跟你到这里住。等秋后把牛羊卖掉，我们就把婚事办了。

　　美丽日斑低下头笑了，任凭那孜勒别克抱着亲着，宽衣解带。

　　那孜勒别克连叫了几声小牛牛，心情舒畅地歇下身子。身下有东西硌，摸到手里一块羊角石。举起看了看，觉得是件宝贝，就说，哪天去县城找个行家估估价，可以的话就卖了。

　　美丽日斑绷了脸，抢过抱在胸口上。

　　你要不给我，我就不到这来住，不跟你结婚。

　　不结就不结。

　　那孜勒别克觉得这女人很怪。人都给了，却连块石头都不给。话到嘴边却变成，我跟你开玩笑呐!

　　天穹，那空空荡荡的背后发出的声音，是安逸祥和的召唤。那孜勒别克风湿关节的腿痛，快乐地消失。如同美妙的交合，快乐地存在。走向那里，就是走向持久的愉悦。

　　夜深了。被垛那边的女人，睡得很熟，身体发出一股热腾腾的香味。像刚烤熟的羊，蜷曲着。那块石头，严严实实裹在怀里。

　　平静的夜色回流，在山间盘旋。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徐徐降落，漫天飞舞着轻柔。这该是今年第33场雪吧，那孜勒别克狠狠吸了一口从门缝钻进来的清清凉凉的空气。

　　2004年6月18日于北京东郊

　　作者简介:

　　曾哲，男，1956年4月生于北京，原籍河北沧州。20世纪80年代，独自开始考察西北、西南边境少数民族地区。已出版的著作有《远去的天》《呼吸明天》等十余部。刊发于本刊2002年第11期的中篇小说《香歌潭》获“新世纪第一届《北京文学》奖”及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被列入北京市新世纪文艺人才百人工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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