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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精选:派出所(4)

http://cul.sina.com.cn 2005/06/02 11:56   北京文学

    作者:张 策

  四

  我们的话题好像扯远了。因为我们要说的是派出所,而不是派出所占用的那所房子。就像我们说的是乘客,而不是那辆公共汽车;就像我们说的是那台戏剧,而不是那座剧院。

  说派出所的故事,主角自然是我们这群民警;而说民警的故事,又必然说到我们的派出所。派出所和民警,不单单是乘客和公共汽车的关系,而更像是演员与剧院和舞台的关系。派出所就是民警施展才华的舞台,一个民警的喜怒哀乐,一个民警的奖惩升降,一个民警的前途与命运,都与他所供职的派出所密不可分。我们前面讲过,我们所是旗帜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干部民警一个一个走上了各级领导岗位,而今天,当我们的现任所长和政委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派出所调来我们所时,他们不谋而合地在不同场合说过同一句话:完喽,这回我算是被打入冷宫了。冷宫,这样一个充满幽怨色彩的名称,竟与我们的派出所发生联系,这真是我们所的悲哀。

  我们派出所的第一次辉煌是老宛为大家创造的,这故事我们前面已经讲过。所以至今大家对老宛远而敬之。这句成语的反用是治安民警小王发明的,中文系毕业的小徐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么说准确地表达了我们对老宛的感情,比敬而远之亲切多了。小王得到了女同胞的表扬,很是得意了几天。我们派出所的第二次辉煌发生在八十年代后期,因为所里出了位烈士。其时我们所已经出现了走下坡路的迹象,而烈士的鲜血再一次把我们这面旗帜染得通红,同时掩盖了许多今天看起来是很危险的苗头。

  烈士丁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说实在的,我们派出所民警又有哪个是不普通的?就算小徐读过大学中文系,可她也不过是个湖南乡下妹子,当年进北京上学是担着扁担去的。可是话说回来,烈士丁是太普通了点儿,他的普通和大家不一样,和老宛、老肖、小徐等等都不一样。他不笨,不像老宛,没有什么笑柄让大家流传。他不装聪明,不像老肖,没有什么故作深沉的言语。他更不像小徐等等,他死的时候生活还没有今天这么绚丽多彩,所以思想也就没那么复杂前卫。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活着的时候就像幽灵,瘦高,苍白,飘浮而来飘浮而去,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业绩也没捅过什么娄子。丁最早是个工人,街道毛刷厂洗猪鬃的,后来被派到派出所当联防队员,整天跟着民警在管界里巡逻,值夜班。关于联防队员的种种我们后边还要介绍,这里只说一点,那就是联防队员的水平其实是良莠不齐的。然而丁却是个很可靠的人物。他沉默,也就不会出去胡吹乱侃;他沉默,也就不会惹带班师傅生气。联防队员们都依循着工厂的习惯,管带班民警叫师傅。民警们是挺愿意当师傅的,首先是有一种权力感,可以指挥着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人,比所长还显得神气;其次是可以放松自己,反正联防队员都是些小工厂的工人、商店的售货员、小机关的清洁工之类,没什么组织纪律性,在他们面前自然而然地也就随便了,随意了;再次是工作轻松,通常是上夜班,四处转转,小饭馆坐坐,然后在天际泛起亮色时回所睡觉。抓住个昼伏夜出的毛贼,大家便高兴一阵;没有,也许到河边用手电筒照照那些亲热的男女,找找刺激。联防队员们普遍热爱这份工作,更喜欢时常回原单位去侃个段子,从工友们的眼神里看出点羡慕和敬佩,自己获得一种满足。但是,联防队员们工作业绩好的也不多,一是素质差,二是不安心。这种不安心和满足感并不矛盾,反而是相辅相成。满足感减弱时想到自己毕竟是临时工,毕竟是穿不上警服,毕竟是当民警们开大会时自己只算个旁听,也就更强烈地不安心了,也就放纵了自己,用吊儿朗当来回应民警们的管理和指挥,从而成为民警们不可缺少的帮手和永远不放心的惹事精。丁则不然,丁的沉默背后是一种踏实稳重,是一种正直可靠,是一种憨外秀中。于是,当有一天公安局破格从联防队员中挑选一批民警时,丁便成了被招收的第一人,而他牺牲的日子仅仅是他正式穿上警服之后的第二十三天。

  今天回过头审视丁牺牲那一天的点点滴滴,我们确实有不少失误。我们前面讲过,是丁的鲜血掩盖了这些失误,而这些失误中的某些正是导致丁牺牲的原因。那时老宛的百家熟工作法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从所长到民警正处于无所适从的茫然之中。我们用以填补茫然带来的空虚的,仅仅是我们强作镇静的自尊。因此,悲剧就从中孕育而成了,到丁牺牲的那天,算是正式公演。

  第一个失误是出现在那天之前的,这失误便是丁未经任何培训而当了民警。也就是说,他昨天还是联防队员今天就成了民警,他昨天还没资格参加什么大的行动可今天就揣着手枪去抓人了。分局是组织了培训的,可丁没去,所长没让他去。因为丁是先进所的联防队员,也沾了先进的光而有了特殊权利。他自己对培训没在意,所领导也没在意,而分局也忽略了他们的没在意。这反映出一种情绪,一种傲慢和松懈。接下去,我们便来到那一天。那一天晚上丁动手打了人,他打了一个被从公共厕所掏出来的兔子。兔子是同性恋者的绰号,而同性恋是很让民警们蔑视的一类现象。那个同性恋者浓妆艳抹,而脂粉下隐隐约约的胡子茬儿更令人厌恶。询问,做笔录,丁突然毫无征兆地冲上去给了他一脚,又捅了他两拳。那兔子捏着嗓子喊救命,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就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也就没人注意丁的动手动脚了,大家都宽容了丁的违纪而就没人制止丁去参加第二次行动。这种宽容其实也反映了一种情绪,一种放纵和麻痹。事后,大家都表示不理解丁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冲动,他仍然沉默,可沉默的双眸里有一种暴烈,沉默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那天他很反常。这种反常后来使丁的烈士称号评定产生了一点异议,有人说:一个违纪的人怎么可以评为烈士呢?但是,这种议论很快就落了下风,然后平息下去。因为丁毕竟死了,死掩盖了所有缺点而只剩下一个完人。而且我们是先进派出所,我们需要一个烈士。

  回忆了牺牲的过程,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为他惋惜。那天晚上丁的冲动一直奇怪地延续着,当大家去抓那伙打架斗殴的小流氓时他一直怒气冲冲地冲在前面。他带着枪,可他没掏枪,甚至可能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带着枪。他是第一次有资格带枪执行公务。这其实是那天晚上最致命的一个失误。当他抓住一个流氓的肩膀时那流氓转身就利索地给了他一刀。他当时便倒下了,便咽气了,便再也不能去值班去巡逻去幽灵般地飘浮了。他的心脏几乎被锋利的刀切成两半。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一张凝固的照片,至今悬挂在我们派出所的会议室里。

  事后人们问过遗孀:那天他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吗?你们夫妻吵架了吗?遗孀痴呆地摇头,两只红肿的眼睛盈满了绝望和悲伤。丁那天的冲动似乎就在这摇头中成为永远的谜了。那天他为什么打人?为什么鲁莽地草率地冲上去抓人?一切都被他带进照片里,藏在他那双直视着我们的眼睛中。那眼神是坦诚而又困惑的,仿佛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冲动。而我们的派出所,也就没有认真地去分析去揣摩去探寻答案的理由了。何必呢?人都死了。大家的心里都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情绪:不要再追究了,丁的行为是英勇的,这就够了,他给派出所争了光,给分局争了光,给全市人民争了光,再去总结什么失误,对谁都不好。那个同性恋者第二天一早便被放走了,连他自己都已经忘了曾被一个民警殴打过。烈士的遗孀也被安排了工作,至今在另一个派出所管后勤。烈士的儿子成了我们派出所的儿子,我们自觉自愿地为他承担着所有的学费。一切都令人感动地沿着一条正常的轨迹运行着,人们再次蜂拥到我们派出所,来学习烈士的先进事迹,来瞻仰烈士战斗过的地方,来感受一种悲壮而昂扬的气氛。我们所的每个人都高昂着头,用分局政治处主任教给我们的语言介绍着烈士,都努力保持着肃穆而略带悲切的表情。应该承认,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我们和来学习的人们都真真切切地从反复的事迹介绍中被净化了,被升华了,我们无一不是真正的感动,我们早已忘却了烈士事迹背后的东西,我们自觉地摒弃了一些而突出强化了一些,我们真正地为我们的派出所出了这样的烈士而自豪。

  直至有一天,烈士丁的遗孀提出了结婚申请。

  当时遗孀还在我们分局的食堂工作。和她的亡夫相反,她是个胖嘟嘟的女人。胖而红润,便使她看上去总带着几分羞涩和愚笨。她的结婚申请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把整个分局都惊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我们派出所,尽管丁已牺牲了两年,可我们仍然认为他尸骨未寒,认为他遭遇了最可恨的背叛。老宛甚至慷慨激昂地说:问问那胖娘们儿,她敢不敢到咱们所来?敢不敢站到她老公面前?敢不敢对她老公再说一遍她要改嫁?

  等到我们知道了遗孀的恋人是谁,我们就更愤怒了。他竟是分局食堂那个炸肉丸子的胖师傅。他们怎么可以结合呢?他们怎么可以恋爱呢?他们除了胖以外没有一点般配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到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的愤慨,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这对可怜的恋人冷眼相对。那段时间里,这两个胖子沉默了,他们沉默地上班,又沉默地离去。在工作时间,他们则沉默地切菜、揉面、卖饭、炸肉丸子。政治处和分局领导们显然也不支持他们,他们的结婚申请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领导们仿佛是用沉默回应这一对恋人的沉默。终于有一天,烈士丁的父亲老丁拄着拐杖来到分局,推开了分局长的门。

  这一切对于我们派出所来说都是传闻。我们远离分局,我们对分局里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只掌握着道听途说的片断。那一段时间,每个去分局办事回来的人都会被我们包围,我们满怀着愤慨和好奇七嘴八舌地询问遗孀和胖师傅的行动,然后把破碎的不连贯的片断连缀起来,填充着我们的想像和预测。老丁到分局的那天,民警肖正好在分局参加一个会,他在去厕所的路上目睹了老丁推开那扇庄严的门,目睹了老丁那一脸严肃和颤抖着的手。据老肖介绍,老丁和他儿子丁的相貌酷肖,所以他一下子就认准了那是老丁。至于老丁找分局长干什么,老肖却说不知道。大家都从他的神态上看出其实他知道,便逼住他不放。老肖被逼急了,说出他其实特关心烈士的父亲说了什么,所以散会之后他也没走,在楼道里磨蹭着等消息,终于———说到终于他不说了,满脸是一种尴尬。可性急的人们没看明白他的尴尬,仍纷纷地追问,甚至有人扯他的衣襟捶他的肩膀。他在歪歪斜斜中终于火了,甩开大家便吼起来:说什么?说什么?他说———丁那家伙有个情人,牺牲前,他正跟媳妇闹离婚!

  所有的喉咙都哑了。所有的嘴巴都闭不上了。所有的念头都魇住了。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仿佛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烈士丁其实还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普通通的家伙。

  有人说,就在那一瞬,丁在他的照片里笑了一下,笑得挺美。

  遗孀不再是遗孀,她嫁给了胖师傅,调到了另一个分局的派出所。她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她似乎和派出所和烈士丁都没关系了。然而有一天,有人说在烈士丁的墓碑前看到了那一对胖而羞涩愚笨的新人,他们显得挺幸福。

  丁的照片仍然在会议室里悬挂着。烈士儿子小丁的学费我们仍然筹集,然而据说被那对胖夫妇捐给了希望工程,他们说,他们养得起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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