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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精选:派出所(3)

http://cul.sina.com.cn 2005/06/02 11:56   北京文学

    作者:张 策

  曾经有相当长的时间,老宛为自己的命运闷闷不乐。他以蔑视一切新事物来维持自己的尊严。他不碰计算机,他不听流行歌曲,他不喝除了白开水以外的任何饮料。他那个女儿
早已长大,染黄头发,穿松糕鞋,上衣短得露出肚脐,裤子肥得像两条面袋。最让老宛头昏而且心疼的,是女儿在舌头上打了一个针子,一张嘴就亮闪闪地晃人眼睛。老宛和女儿吵了几次,然后在女儿气势汹汹嘻皮笑脸面前退避三舍。他感觉凄凉,他感觉孤独,他感觉自己在渐渐地远离社会而又无能为力。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然是派出所的代表,可是代表的已经是衰落,是退步,是五彩光环的褪色。

  有一次小徐找了一堆没收的盗版光盘在值班的时候放给大家看,其中有一盘伊朗电影《小鞋子》,大家说是没听过伊朗还拍电影,放放。可放了一半大家又纷纷嚷嚷没意思。小徐正要关了机子,却听见老宛在人群背后斩钉截铁地喊:为什么不看?多好的片子。大家惊异从不看外国电影的老宛为什么对这部片子情有独钟,老宛悲愤地说:你们这群毛孩子啊,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么和弟弟伙穿一双鞋上学的,穷呀,苦呀。每天早晨我俩猜拳,谁赢了谁穿鞋走。你们哪儿知道这个。说罢,摔门走了。大家目瞪口呆。半晌,小徐说:明白当年老宛为什么对皮鞋了如指掌了吧?皮鞋是他的情结。

  真的,老宛当年有多少次深情地凝视过他管界里的那几双皮鞋呢?有多少次他趁主人不在时轻轻地爱抚过那几双皮鞋呢?老宛从来没穿过皮鞋。小时候赤脚惯了,他脚肥得穿不进去任何一双皮鞋,皮鞋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是他这一生可望不可即的渴求。老宛曾经的辉煌也缘于皮鞋,皮鞋在他的记忆中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画面。老宛的皮鞋,是派出所里流行的词组,它代表了一种暗淡而无望的情绪。

  三

  如果你去过我们派出所,就一定知道我们派出所的所在地充分表现了我们所说的沧桑感。这是一处北方常见的四合院子,房子很老旧了,过去曾经磨砖对缝的墙壁已经破烂,过去曾经油漆彩画的栋梁已经斑驳。每一扇门窗都东倒西歪的,推动起来吱呀作响,仿佛一个人关节疼痛时发出的呻吟。每一块地砖都凹凸不平,人走上去会摇摇摆摆地晃动。我们所长和政委一上任,就设法筹款把院子修整了一下。他们的主观动机当然是好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从办公环境烧起来是最容易让领导和群众叫好的事儿。可谁都没想到的是,这次装修的过程和结果都成了一场噩梦。

  首先是正房挖出了一窝白蚁。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伙,数量多得令人瞠目结舌。当木匠一斧子砍破了外表完好的木柱时,它们便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非常奇怪而令人钦佩的是,它们居然是很有纪律很有秩序的动物,和我们对它们的认识与想像大相径庭。当阳光照进蚁巢时,白蚁们仅仅慌乱了一小阵,立刻便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排成了雄壮的队伍,不动声色地涌出那颗早已蛀空了的木柱,不动声色地爬过地面,爬过瓦砾,爬过人们惊恐而僵硬的脚面。大家没法不惊恐,一种你从来没有重视过的家伙突然让你不得不重视了,你的感觉只能是惊恐,白蚁们涌出房门,内勤民警小徐正好抱着文件走到院子里,白蚁们立刻瞄准了这个漂亮的目标,径直地向她发起冲锋。小徐惊叫一声,一堆文件便撒了手。也多亏了这堆文件,它们毫不留情地把一批白蚁砸成肉酱,有效地提醒它们人类的不可战胜。这群家伙是懂得审时度势的,它们立即明白自己占不到便宜,及时调整了战略并互通了信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绕过小徐向大门冲去了。一张刚刚发下来的通缉令被它们扛着去了,通缉犯那张迷惑的面孔有规律地耸动着消失在大门口。

  从白蚁的出现到它们的逃之夭夭,时间大概是十五分钟。十五分钟,我们本来可以干点儿什么的,起码我们可以蹦跳着去踩死一批白蚁,去消灭一批隐藏在我们身边多年的侵略者。可是我们被成千上万白蚁构成的气势魇住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头尾相接地无声无息地铺天盖地地走了。我们从它们的队列上感受到了一种自信,一种众志成城的勇气,一种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的傲慢。它们太多了,它们变得已经不是白蚁了,它们已经由于数量众多而成为不可抗拒的力量。事后,小徐心有余悸地说:想不到数量形成的恐惧感竟然如此强烈。

  接着是伙房里逮住了两只大耗子。这两只耗子的身材大到已如同小猫的地步,尤其当它们被人逼到墙角里龇开一嘴细牙瞪圆两只红眼的时候,真的让我们不寒而栗。我们在耗子面前停下脚步,我们在耗子面前放下家什,我们在耗子面前再一次表现出人类的某种渺小和懦弱。耗子不以数量取胜,耗子依仗的是它们绝望的凶残和畸形的强壮。它们居然有表情,它们的表情可以让人一目了然进而感到惊恐。当这两只耗子刚从它们栖身的洞穴里被捅出来的时候,正帮助拆灶台的小王还欢呼了一声。然而,面对耗子背水一战的悲壮,愣头青小王也犹豫了。人和鼠就那么对峙了一阵,小王讪讪地扔下铁锹,回头对大家说:一公一母,那母的还揣着崽呢。我看算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耗子一命起码也算三级。大家纷纷点头,也都就着这个台阶下了:对对,别太残忍了,放它们去吧。那两只耗子是极聪明的,它们看出了人的退却,趁人不备,噌地从人们腿边窜出去,远远地逃了。粗大的尾巴在胖厨子脚面上掠过,又痒又凉地让胖子激灵了一下:哎,不对啊,怎么对四害也这么发善心呢?怀孕,那就更不能放过它了,明天生一窝小耗子,更是害人呐。小王尴尬一笑,搓搓手走了。

  小徐听说了这件事,没吭声,心里却把耗子和白蚁联系起来考虑了,不免生出许多关于生态关于人类关于命运等等的哲学性感想,不便对人言说,趁值夜班在网上与网友热烈讨论了一回。

  第三件事是在挑房顶时抓住一条蛇。但这条蛇让老宛坚持放掉了。老宛说:这种老房子里的蛇都有灵气,抓不得。你们看北京故宫,蛇,黄鼠狼,耗子,都是殿神,冲撞了就要倒霉。

  所长那天正赶上什么事不高兴,张嘴就冲过去:你丫还是党员吗?话说完了也觉得不合适,重了,便扭头走了。老宛呢,装没听见。

  派出所就在这样一种神秘而略带几分恐怖色彩的气氛中完成了简单的装修。可是,更让大家气愤的事情还在后面。

  先是会议室的天花板在一次全所会时轰然落下。幸亏这天花板是高粱秆架子糊高丽纸的,只把大家吓了一跳,并没伤人。当初装修队的包工头儿说这是老房子,老房子就得用老办法装修,纸顶棚才是老传统呢。大概是那狡猾的包工头儿早预料到了偷工减料的必然结果,才蓄意炮制了这么一个老传统。接着,是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一块一块地出现了灰黄色的霉变斑痕,像疥疮似的在每一个房间里接二连三地出现,扩大着恶化着,先形成鼓包,再开裂剥落,露出老墙那疏松糟烂的墙面。这简直是不可容忍的劣质了。那包工头儿曾热情洋溢地对我们所长说:人民警察爱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装修完了您看,保证是优质工程,否则您抓我蹲看守所。这小子当然不会等我们去抓,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享福去了,肯定还在欺骗着其他的什么人。所长越想越恼火,血压高了又低,低了再高,住了医院也平稳不了。更让他窝火的是,分局纪委还派人来查账,问他是不是拿了装修队的回扣。所长简直是七窍生烟,喊着辞职不干了之类的气话,在小饭馆里把自己灌得烂醉。幸亏关键时刻政委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坚定地站在了所长一边。事态平息后,两位所领导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回,联想到白蚁、耗子和蛇,一致认为最可恨的还是这所老房子,它的衰败它的破烂给派出所带来了一种厄运和一种灰暗的心情。

  据胡同里的老人考证,这所老房子最初是一个军阀建了养姨太太的。有位牙都掉光了的老爷子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们,那位姨太太曾是窑子里最红的姑娘,绰号叫做绿牡丹。牡丹艳丽,偏偏冠以绿字,凭添几分清爽宜人的雅致,显然是哪位文人骚客的灵感。没牙老爷子的眼睛也是混浊的,只有在回忆起绿牡丹的美貌时才会放射出一点锐利而明亮的目光。这点亮光配合着含混的叙述,更显出落花流水的凋零和冷寂。

  在人们的回忆与想像中,绿牡丹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长身,细腰,瘦长的小瓜子脸,总是略施粉黛,从不浓妆淡抹。款款地走在大街上,跟在虎背熊腰的军阀身边更显瘦小。她的眼睛是细长的,总是低垂着眼皮从不看人。端庄,稳重,矜持,根本不像个青楼女子。那个军阀没什么好描述的,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军阀而已,人们记住他的只有一点,就是他对绿牡丹的宠爱。那种爱是溢于言表的,是毫不掩饰的,是发自内心的。他走在大街上,魁伟的身体总是半侧着,两只暴睛环眼总是盯在绿牡丹身上,温柔的目光时时爱抚着情人的小脸儿。这样一个糙人表现出来的爱意相当感人,军阀和他的小妾是胡同里的一段佳话。

  关于军阀与绿牡丹的下落没人知道。也许军阀在战乱中兵败身死,绿牡丹又被卖入娼寮。也许军阀的大太太终于打上门来,生生拆散了这一对野鸳鸯。也许———这第三种猜想是胡同里的老街坊最不愿意接受的,军阀移情别恋,又抛弃了可怜的绿牡丹。不管哪种结局,绿牡丹都是一个悲剧角色,正像中国女性在历史上扮演的所有角色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从此不知香冢何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所院子成了一位京剧刀马旦的宅子。这是位风风火火的女子,一切举止都和绿牡丹相反,尤其是两只丹凤眼英气逼人,总是瞪大着直视对方,流露着天真的无畏和纯洁的高傲。这位角儿是世家出身,从小练戏一帆风顺,该红的时候就红了,除了压腿吊嗓一点儿苦没吃过。据说她是个浪荡女子,出入她这个院子的男人不计其数;可是又据说她一辈子单身,从未和谁踏上过红地毯。解放后她是政协委员,是京剧团团长,是文化界乃至政界红人。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她的这所宅子也不会成了派出所。

  刀马旦今天安静地躺在郊外的墓地里,不会有人来和派出所谈房子的产权问题,派出所可以永远在这里驻扎下去。只是这所院子的历史仿佛总是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派出所,绿牡丹的脂香和刀马旦的歌声似乎永远弥漫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政委虽然仅仅是警校毕业但对文史知识有一种偏好,喜欢叫上小徐东拉西扯。他们常常在月光下一个蹲着一个站着,来言去语地谈一些文化与历史的只鳞片爪。政委经常鼓励小徐把绿牡丹和刀马旦写成电视剧本,说那一定是个挺感人的故事,小徐心里暗暗觉得政委品位太低,嘴上却委婉地说:现在写妓女和戏子的剧已经不少了。政委说:你可以写得和别人不一样嘛,我是没时间,我要有时间我早写了。小徐趁机拍马屁:政委这么喜欢文艺,又有才华,不如弃武从文吧。政委就站起来活动蹲麻了的腿,笑道:瞎扯淡瞎扯淡,我是嘴上谈兵而已,真要动笔,差远了。说着,看着月亮的目光就迷离起来:这辈子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够不着。刀马旦不敢比,连绿牡丹那窑姐儿都比咱轰轰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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