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 策

　　九

　　所谓精确打击，很容易让人想到美国佬对伊拉克的侵略。不是说美军的导弹精确得可以打到萨达姆的办公桌上吗？不是说美国的卫星照片清晰得可以辨认出伊军军官腕上的手表吗？我们这群民警有很多次在大排档的饭桌上或者浴室的喷头下讨论过伊拉克的战局，我们对美国佬的吹嘘嗤之以鼻，对伊军的不战自溃也表示蔑视。我们很关心国际时事，高谈阔论东拉西扯是我们一种很好的休息方式。只有被称为“二所长”的民警肖，对伊拉克战争有一种真挚得近乎狂热的关注。他每天会在伊拉克地图上标出当日的战况，然后老僧入定般地对着纵横交织的红蓝箭头冥思苦想，很精炼地适时发布一点思考后的真知灼见。小王说他极像辽沈战役时的林彪，忧心忡忡而日显消瘦。肖对小王的打趣只是居高临下地盯了一眼，两道林彪式的浓黑眉毛动也不动一下。

　　在早点名的时候，所长就精确打击问题提出一道思考题：假如我们巡逻时碰见一个有站街卖淫嫌疑的女人，不能把她收容，我们该怎么办？民警肖慢条斯理地举手，说：我的回答是四个字：蹲，跟，盯，抓。要蹲守，直至该女人搭上一个嫖客，然后跟踪到卖淫窝点，盯到他们脱了裤子，再冲进去抓。也就是说，既然收容审查不行了，只能把这类治安问题当刑事案子办，要证据，换句老话儿，叫捉奸在床。肖的话引起大家纷纷赞赏，都说老肖没白研究伊拉克啊。所长却有点扫兴，他昨晚准备了半宿，打算在大家瞠目结舌之后给大家上一堂业务课的，内容和老肖讲的基本一样。现在，脸让老肖露了，所长自然不高兴。正准备寻找机会刁难肖几句，治安民警小王却先发难了：老肖，我请教您，怎么才能盯到人家脱裤子？你又不能跟进去。所长一听便不假思索地响应：对啊对啊，精确打击嘛，你得把问题想细。民警肖不耐烦地盯着小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见机行事懂不懂？这也用教？话是冲小王说的，实际上把所长顶回去了。

　　解散之后所长回到办公室，悻悻地对政委说：他妈的，他是所长我是所长？政委只当没听见，拿话岔开了。

　　民警肖的“蹲、跟、盯、抓”四字诀却在分局内传开了，有好事的主儿又给市局办的内部小报投了篇稿子，肖便一下子成了适应形势调整工作模式的先进人物，小报刊登的那篇稿子便叫作《公安工作改革的弄潮儿》。所长摇着那张报纸，在派出所院里大着嗓门说：弄潮儿，从今天起你专门带人上街抓站街“鸡”去，咱们所到月底就指望你要战果了。老肖有苦说不出，又不好跟所长直接冲突，只好当晚气鼓鼓地带着小王上街了。

　　治安民警小王因此便遭遇到他这一生中的第二次重大挫折，他几乎因为挫折而丧命。

　　他们是在凌晨两点抓住那只“鸡”的。在抓人之前他们耐心而又有几分新奇地尝试了老肖的“四字工作法”。蹲守，跟踪，等待，其实老肖自己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设计付诸实施。截至到等待阶段，似乎一切顺利，似乎一切都在按着老肖的预想进行着，他们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踹开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了，在那一刻，老肖的心里开始洋溢胜利的喜悦。

　　门踹开了。人抓住了。确实是捉奸在床，男人从女人身上跳起来的时候脸色白如丧纸。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窝点的里屋居然还有两个男人，两个身份界于老鸨和保镖之间的流氓。事后审讯证明，他们是要敲诈那个可怜的嫖客，这俩人已经多次重复过类似的敲诈并每每得手，他们便靠这种手段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万万没想到会冲进来两个冒失的警察，他们本能地要保护自己的赚钱工具，于是气势汹汹地告诉警察不同意把“鸡”带走。肖和小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凶狠地下手了。一根本来是用于敲嫖客的木棒敲到了小王头上，小王自己都听到了自己头骨破裂的声音。民警肖本来是富有经验和敏感的，可他正陶醉于他的喜悦之中，他麻痹了，也迟钝了，当小王倒下的时候他才轰地一下清醒了过来。他的手在裤袋里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子弹穿过他的裤子射中了正向他扑来的凶汉，那家伙沉重地倒在小王身边，屋子里顿时被女人的尖叫充满。

　　其实这故事的所有内容我们都是听来的，我们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细节是老肖杜撰或是以讹传讹。那个流氓和小王都没死，但他们都留下了严重的甚至是终身的残疾。小王是作为英雄被医院全力抢救的，开颅手术就做了三次。当我们终于被允许去探视他的时候，他仍然坐在轮椅上冲我们傻笑。他不认识我们，当内勤民警小徐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的时候他也只是惊诧地问她哭什么。他丧失了记忆，能否恢复，恢复多少尚难预料。而那个流氓是失去了生殖能力，老肖的子弹打碎了他的命根儿，对于他这样一个以淫荡为生活主要内容的人来说，这也算是恰如其分的惩罚。我们在大排档上喝啤酒的时候，小徐便说这体现了上帝的英明。有人反驳说那小王的事又当何论？小徐沉吟许久，说：上帝自有他的安排，你这凡人，又怎么知道上帝安排的未来？说实在的，那一瞬间，信不信上帝，我们都感到人生的无常。

　　小王荣立了一等功。那个曾经写过《公安工作改革的弄潮儿》的好事者，又以极煽情的笔调写了通讯《面对危险无所畏惧》，狠狠地为小王也为我们所歌功颂德了一把。其实这个文章标题是不经推敲的，因为小王他们是不知道冲进那间屋子会“面对危险”的，因而也就谈不到什么“无所畏惧”。但是读文章的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就像我们当年忽略民警丁的违纪打人一样。小王已经这样了，已经连亲爹亲妈都不认识了，我们还要指出他的冒失和麻痹吗？显然不应该。所长和政委大张旗鼓地号召全所民警向小王学习，学习他的大无畏精神和改革意识。这后一句话显然把民警肖的四字经移花接木了，可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老肖像一只破船沉没在无声且无情的漩涡里，对小王的愧疚使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应该沉默。警察这个职业具有一种很凝固的团队精神，个人的利益与恩怨常常淹没其中，没有人不习惯，没有人有非议，在工作压力极大、生活水平偏低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往往有一种渴望依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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