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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阅读:火烧云(7)

http://cul.sina.com.cn 2005/04/05 14:14   北京文学

  作者:陈应松

  八

  麦和尚提着一颗猴头向马坊走来。猴头血淋淋的。他的儿子麦半天也鬼鬼祟祟地甩着手,眼睛东张西望。几个在马坊门前的阴凉下扎草龙的老头眼尖,先看到了,说:“他提这个是搞什么的?”大家都惶恐地拿眼去溜里面的龙义海。这家伙来者不善啊。龙义海刚好准备外出。就听见老头们说:“捣蛋的来了。”龙义海放眼一看,不由打了个激灵。有个老头说:“他昨日拧下的。”他们告诉他:麦和尚家那只瘸腿猴,挣断了锁链,想舔几口麦家的洗脚水喝,麦家父子于是合伙逮到了瘸腿猴,拧断了猴脖子。

  龙义海只好站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给你泡酒喝的,驱风寒特效。怎么,还不想要?好多人想要,我还不给呢。”麦和尚说。

  龙义海说:“是真还是假?”

  “还有假?!”一个“假”字从那张牙关紧闭的嘴缝里漏气似的压出来,“你看有假吗?这又不是寒巴猴子的猴头!”他扬扬叮满苍蝇的猴头。

  龙义海一阵恶心,他感觉他要吐了,一口要吐到对方的脸上,他憋不住了,他豁出去了。他看到寒巴猴子从他的腋下钻了出来,头发蓬乱,两眼发绿,手上发出奇怪的声音,就顺势地将寒巴猴子往后面扒,回答着麦和尚的话:“谢谢你了。谢谢你这么瞧得起我。”又对那几个噤声的老头说:“是不是能驱风寒?真能吗?”他的嗓音很高,他不能低。

  “叭!”没等龙义海说完,猴头就砸在了门槛上,龙义海一惊,以为是砸在了寒巴猴子头上或者自己头上了。一阵苍蝇像灰土一样飞溅起来。一阵灰土像苍蝇一样飞溅起来。几个老头一个个打起了尿噤。

  寒巴猴子卡不住了,这小子往外冲,像一头凶牛,眼珠子吊在眼眶外,“你欺人太甚,麦和尚!”龙义海死死摁住他,“你滚你的,寒巴猴子,你冷静,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龙义海使出了天大的劲,斜着身子去掀他,想把他掀回屋里。可猴头还是被寒巴猴子抓到了,龙义海挡着他,挡着他要投掷的企图,挡着他的视线。猴头就在两个人的胸前擦来擦去,身上手上全是那些肮脏的秽物。“你要冷静,寒巴猴子,不要有理搞成悖理!”

  猴头终于落地了。龙义海的劲好像也彻底完蛋了,可他还是不能松手,扬起一脚,狠狠地将猴头踢去,猴头飞了起来,从麦半天的耳边飞过,滚到了石坡下。麦半天朝那儿跑去。

  “老麦,你不要太过分!”他气喘吁吁地说。

  “老麦。人家是客人,你手下留情。”是瞎子老米!他说话了,他站起来了。“你不到外面作客的么?”

  “客?作客?”

  “你就不到外地去的?”

  “是呀是呀。”几个老头大声附和,发出咳嗽的噪音。

  麦半天把那猴头又提拎了回来。“半天,你这娃还不把那腌东西丢了,”瞎子老米说,“没个规矩。”

  瞎子老米的话有些镇压。麦和尚的气焰不那么高了。麦半天也踯躅着,那猴头终于掉落地上。

  “老米,你扎你的瞎龙,甭这儿和。”麦和尚说。

  “我和?老麦,说话要凭天理良心。人家到这儿来是做甚的?人家又没吃你一根烟,你还拿了人家水泥皮管呢。不手拍胸膛想一想,丢人哩。”瞎子老米说。

  “行了,大家别说了。我龙义海行得正走得稳,我也不怕谁,谁都吓不住我,人就一条命,是吧,老麦,我想教你点乖,我这人看起来不怎地,我为什么下来?你晓得?我不是他妈的火了一刀捅了领导的眼睛,我会发配到你们这鬼地方来?我会认识你?你甭狠,强中更有强中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明白吗?你敢动我一个指头,有人就会动你十个指头,信不信?你信不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骨头峰这里,我龙义海就是摔了一跤,也是你麦和尚绊的,我跟人早这么交代了。”必须以恶制恶,以流氓对流氓,吓唬吓唬他,他想。

  “走着瞧,走着瞧,你想让寒巴猴子来告我,你骨头长紧一点。”麦和尚拉着儿子麦半天走了。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儿来,一通乱撕。龙义海过去,拾起麦和尚撕碎的东西,是一本法律小册子,是他龙义海带来的。

  扎草龙的老头们这时一下围拢来,兴奋地说:“好,好,龙干部,好呀。他姓麦的今天软毬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号乱土匪,渣滓。”

  “他说你想为寒巴猴子打官司,是吧?”瞎子老米问。

  “就是吧。”龙义海说。

  “打官司?”那些老头兴奋而又激动了。他们看着寒巴猴子,像看一个胜利归来的将军。“寒巴猴子打官司?刚脱了官司哩。”他们说。

  “那个官司跟这个不同,这个他是铁赢的。”龙义海提高嗓音说。几个老头小娃子一样的从龙义海手上抢去了那本没撕完的小册子。阳光好一阵柔和,凉风吹来,阳光照在这些老皲疙瘩的脸上,照在瞎子老米的干眼窝里,像汪着蜜似的。

  “寒巴猴子这下能要回房子了?”

  “当然,早就该……”

  “判他个鸡日的死刑!杀他麦家断子绝孙!这霸道的一家人!……”

  大家议论纷纷。“八字还没一撇呢。”寒巴猴子说。

  “轮到麦和尚有牢狱之灾了,龙干部,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万万不可犯法。”有个老头说。

  “打官司要钱啊。”有人说。

  “没钱是可以申请法律援助的,甚至免费请律师,这个我问清楚了……”

  “律师是啥玩意儿?”

  “就是为你说话,为你辩护的。”瞎子老米说。

  “人家城里人会为咱乡下人说话?稀奇。”

  “你出了钱,他就为你说话。”

  “谁来要房子呢?谁来帮寒巴猴子要?”

  “总要钱吧?”

  “也就是五十块钱,也就是寒巴猴子白白给乡警的那么多钱……”

  “这么便宜?!”

  “那怎么写状纸哟?用什么写啊,纸都没有,得要纸……”

  “是起诉书。”他说。

  村民们真的是没那个材料纸,写起诉书的纸。学生用的本子也不多见,辍学的太多。擦屁股有的用一点草纸,有的完全用树叶和植物的叶子,有的用干草……

  他走进了一个厕所。他在那一个天然石窝上搁了两块踏板的厕所里方便,他意外地发现墙洞里有了些纸。这可是稀罕之物。一个厕所里会有这些纸,且是白净净的纸,书本纸,那太少见了。他信手把纸从墙洞里掏出来,他是出于好奇,一个图书馆馆员的好奇。可纸是……纸是另一本盖有县图书馆蓝印章的科普读物。他背上山来的那些书,正在成为这个村当下流行的手纸!他好一阵失望。

  别了几天的村庄,依然在亢奋异常的阳光里。他走过滚烫如沸的村子,狗趴在石缝里耷拉着长舌头呼呼地喘气,鸡也张着尖嘴,冠子软软的,像害了禽流感似的。到处是龟裂的土地,到处是骨瘦如柴的畜禽,到处是绝望的眼睛……

  溜着八字腿急匆匆来的村长绝没有好事,村长拿着一本法律小册子拍打着,劈头就给他一顿老火:“你这是拆我的台呀!龙干部,你这是挖、挖、挖我的墙角,挖我的祖坟!”

  又怎么得罪他了?“此话怎讲?”龙义海问。

  “抗旱的关键时期,大家都在为水发愁,为活命发愁,你却在村里号召大家打官司……”

  “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嘛,都在争相传阅,像看到活宝一样的,你还拿这样的东西来了……”他出示了一张《省政府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公开信》,掸了掸,“全乱了!”

  龙义海很惊讶,他怕什么呀,这个村长,我这不是在为他“救火”吗?不是在帮他工作吗?我要求的一个山村的起码的秩序和正义,不正合他的意吗?

  “你说得莫名其妙,老粟。我那些没用的书,不就给村里添了几张擦屁股纸。”他自嘲道。

  “你为我‘擦屁股’?”村长问。他紧紧地问道:“你为我擦屁股?”

  他误会了。我说的擦屁股就是擦屁股,而不是为他捡漏子———他说的“擦屁股”是指这个。

  “我为了稳定村里的军心,不让媳妇下山去,死守骨头峰,等着旱情解除,最后……是个带把儿的,龙干部你知道嘛?我丢的是个孙儿,传宗接代的……”村长一哽咽,就是满脸痛苦委屈的褶子。可龙义海想说:你那流产的媳妇是为啥流产的?还不是为抢一包水泥!

  “我向你表示慰问。可以再怀嘛,怀个更好的。”

  “你怕是下蛋!你们……你们扶贫就扶贫,你们把扶贫的事办了,办实在,光打雷不下雨的扶贫有何益,还添乱……”

  “老粟你可别这样说,这样说伤感情……”龙义海说。

  “别人伤我哩!伤心还伤人。你们说要为我们修路的,路我不要了,我就要一样———水塔,我要喝水,行吗?你只管这事呀!”

  “请你理解我们馆的实际情况,要互相理解。”

  “我理解你们,哪个理解我?”村长哭丧着脸说。“还说嘞,都在喊要减轻负担……我这儿一亩才划十三元多,合同款加农业税。外头江汉平原一亩要交三百多四百,三十倍不止,可这一点大家还欢欣鼓舞说要减了,说你是他们的大好人,你是什么什么青菜大臣……”

  “嗬,青菜大臣?还萝卜大臣呢。”龙义海笑。“负担问题我不讨论,各地有各地的情况。人家亩产多少,你多少?你这儿的地叫地?联合国有规定,坡度在二十五度,就不适合耕种,甚至不适合人类居住,你这儿的田在多少坡度上?三十四十五十度还种粮,人挂在悬崖上种粮食,你也指望每亩打千斤交三百四百?连水都没有喝的,今年颗粒无收……”

  “是呀,你就帮我们想想这方面的难处啊,帮我们增产增收啊,活祖宗爹爹!”

  村长跺脚而去。龙义海赶了上去,他手举着妻子给他带的一袋奶粉:“老粟!这个给你,给你媳妇喝去!”

  晚上,几个村民轻手轻脚地悄悄闪进了马坊。

  这是半夜了,白天的暑热有些消退,龙义海躺在一张木板上。寒巴猴子睡着他的床。可听见敲门声,他就去开门了,几个黑影就进来了,并迅速关上门,且满脸的神秘兮兮。“有啥事吗?”他问。那些人也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龙义海的手被他们捏疼了。那几个村民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东西来,龙义海一看,是那些他带来的法律小册子。

  “这个好呀!我们也想告。”

  “告谁?”

  “……我们要告村长……告麦和尚父子。”

  “你知道村长多占了多少地?十多亩阳坡地咧……他侵吞集体财产……他承包烧炭不交钱,村里这么穷,是他折腾的……”

  “按省里的文件,去年就多扣我八十多块……”

  “我也是,害得我俩月吃不上油盐……”

  “说穿了,他跟麦家父子是穿一条裤子,坐一个板凳。麦家父子是仗他狠,一贯欺负民女,为非作歹,马克霞的媒就是麦和尚做的。听说麦半天要强暴马克霞,马克霞不从,他就唆使他爹麦和尚去做这个媒,来害马克霞一辈子,丧天害理断子绝孙。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呀,龙干部……”

  “我也要告麦家父子!他占了我三棵核桃树,还扬言要用三步倒毒死我全家,没处说理哩……”

  这些人就拿出了一些纸来,各种各样的纸写的东西,送到了龙义海手里。龙义海一看:申诉书、控诉、检举、紧急检举、强烈要求、诉状、起诉书、启诉书、诉讼书、请求县妇联判处麦和尚十年徒刑、状纸、状字,等等,五花八门。还有落款古历×年×月×日,阴历×年×月初×,望领导开恩,望领导严查,望上级处理,望领导明断……

  “你们太突然了,老乡们,”他说,“你们的情绪我理解,但是这么写不合规范。”

  “这下有冤的要申冤,有仇的要报仇,我们听说你是县里专门派来为我们申冤的,以前你没暴露身份……”

  这让龙义海始料未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误传?这不是事实。我是来扶贫的,我不是来弄案子的。可是他怎么分辩解释乡亲们也不听了,不会相信了。

  “我们都想打官司!把那些欺压咱的人全杀翻!”

  “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这种能耐,我只是扶贫工作队的。不过,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可以帮你们带上去。”

  “也行,也行。”他们说,“龙干部,你可要注意哩,安全第一啊,有人说要搞死你,麦和尚就说了,要让你背火笼。背火笼知道吗?当年清乡团整共产党的,火笼里装了烧红的炭,让你脱了衣服背在背上。我们合计了,你这儿要不要个人晚上站个岗?”

  “别,别,没这么黑暗吧,嘿嘿。”龙义海果然看见了有个村民手上拿着猎叉。“你们开玩笑,开玩笑,”他说,“我胆子还没这么小,怕什么,不会有事的,你们都回去,写的东西先放我这儿。没事的,共产党的天下,谁翻得了天?不要怕,明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背水的背水去,该找水的找水去,这几天你们找到新水源了吗?”

  “没有。”他们说。

  “得找啊,一定有水源的,水不会没有的。要相信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火烧云像一条癞皮狗还贴在夜半的天空,窗外还是红闪闪一片。

  龙义海抽着那像火一样发烫的烟,嘴唇是枯焦的,心里是苦虚的。这么多人打官司?一队骨头峰村的告状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县城开去?为什么会是这样……龙义海一夜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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