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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阅读:火烧云(8)

http://cul.sina.com.cn 2005/04/05 14:14   北京文学

  作者:陈应松

  九

  一群苦荞鸟像天上的草籽向地下撒来,它们带来了小小的、短暂的阴影。天上没有阴影。云没有阴影;云淡得像温开水冒出的热气,若有若无。瞎子老米突然感到了什么,他的眼窝没有水了。他揉啊,揉啊,竟一滴泪水也揉不出来,干涩得瞎眼里头像生了锈一样。“一碗水”只怕干了。他这么想。

  “桑丫,去看看,去‘一碗水’看看!”

  桑丫丢下猪食瓢,就背上了割猪草的背篓,又提上一个瓦罐,看“一碗水”能否灌点水。可她爹说:“别提那个,你看看就行。”

  桑丫揩着汗水往山梁上爬去。她穿过干涸的乱石累累的河溪,走过全被大蓟布满的山坡。坡下的背阴处,连刀蕨和射干都枯黄了,苔藓翻卷着皮就像张着嘴,好像等着人们给它们一口喝似的。石头在哭泣。

  桑丫看到那棵静静的黑松下面,寒巴猴子正朝这边张望着。

  寒巴猴子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碗。“一碗水”真干了!“我等了好几个时辰。”他说。

  “我爹说干了。”

  “他怎么知道?”

  她正转身离去,寒巴猴子拉住了她的衣袖。“别走,桑丫。”

  “我去割猪草的。”

  “我问问你。我问你……你说,我跟麦家父子打官司能赢吗?”

  桑丫没说。她只是想走,她看着寒巴猴子那顶褪了色的太阳帽下面,是黑黑的脸膛和黑黑的嘴唇,嘴有点向前凸出,很老实和善良地蠕动着。

  “我要告他们!”他的眼睛在闪亮,在白呲呲的太阳光下面。他在看着远处低矮的山冈和河谷。

  “……”

  “你倒是说话呀,你给我个主意呀。”

  “我……”

  “我在牢改农场还是学了点法律的,只要龙干部帮我,铁定赢!他们就会抓去,我的房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桑丫,我们就……”

  “你真的能赢吗?”桑丫突然这么问,眼睛亮着宝石,像春天的夜空。

  “我相信龙干部说的,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

  “正义是什么?正义真会战胜邪恶?你会战胜他们吗?”桑丫紧紧地问,清晰地问。

  “会的,会的。”寒巴猴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本书来,“这,这上面都有……”

  桑丫翻开来,看着,一字不漏地看,贪婪地看。“……这里说权?我们有这么多权?真像书上说的我们有这么多权吗?……”

  “有的,有的,书上说,我们人人都有这么多权,这是我们的人权。”

  “……我们真有……生命权?健康……权?名……誉权?贞操……权?”

  “有的,有的。”

  “那……什么是贞操权?”

  “……就是别人不能侵犯你,在你结婚前,不能强迫你。”

  “那、那强奸……”

  “强奸……是指违背女性意志,以暴力、胁迫或其他手段,强行与之……”寒巴猴子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桑丫:“你问这个干什么,桑丫?”

  “我……”

  “桑丫,嫁给我吧,房子要回了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虽然穷,又坐过牢,可是我会待你好的,我要让你幸福!”他看着桑丫,看她眼里涌出泪水。“你答应吗?”

  桑丫一个劲流着泪,寒巴猴子给她擦了又流出来了。“我的‘一碗水’干了,你这一碗水咋、咋……”

  寒巴猴子把她的手牵着,放进了那干涸的水窝。水窝的石头透进掌心有一丝儿沁凉,只有一丝。寒巴猴子好一阵失望,没有水,这儿没有水了。他的眼睛四下环顾着。桑丫猛然看到沉默的寒巴猴子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悚悚的,手指着灌木丛:“你看,桑丫!”

  那两只鬣羚出现了!他们看到,那只小鬣羚已经蜷在了地上,用力抬起头,母鬣羚的嘴里鲜血直淌,小鬣羚正在有滋有味地喝着母鬣羚嘴里流出的血!

  “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小鬣羚还在贪婪地喝着它母亲的血,喝着喝着,他们看见母鬣羚一下子趴倒在地上,死去了———它的血流尽了。小鬣羚还在舔着,喝着,浑然不觉。母鬣羚的血没了,也慢慢凝固了,小鬣羚在叫着,摇着小尾巴,在倒下的母鬣羚周围嗅着,拱着,凄凉地叫着。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了,他们看见小鬣羚肚上飞出了一串的血花,小鬣羚马上就倒了。从灌木丛里跑出来两个人,是麦家父子。麦半天俯下身去,就去吮吸小鬣羚伤口中涌出来的血水———他一定是在喝血水!而他的父亲麦和尚拖起母鬣羚,翻过来看着,脸上现出得意的怪笑。

  “你们为什么要打死它?”寒巴猴子拉着桑丫跑了过去,质问他们。

  麦和尚看到是对头,显然很不屑,说:“这也是你的?”

  “它又没惹你!”

  用枪头捅着鬣羚尸体的麦半天站起来,抹了满嘴的鬣羚血说:“你不晓得老子的鼠寒病要野羊骚才治好吗?你他娘少管闲事!鼠寒病不是你逼出来的吗?!”

  麦半天的枪托就扫过来了,砸着了寒巴猴子的肩胛。寒巴猴子一声惨叫,扑倒在草丛里。

  “不要!不要打他!”桑丫喊。

  麦半天用沾了羚血的手一把拉过去桑丫,说:“你硬要跟他个劳改释放犯?”

  “不要你管!”桑丫死劲捶打麦半天,挣脱出来,去扶被打在地上的寒巴猴子。麦家父子各背了一只鬣羚大摇大摆趟下坡去了。

  山梁上的火烧云正往上升腾着,一会儿湮没了西坠的斜阳。

  第七十八天。

  龙义海灌了点水准备带人上山去找水源,还没出门,就听说马克霞被人抢了亲。

  “这地方兴抢亲的风俗。”有人给他说。

  “可她还没到结婚年龄啊。”他想起这事他一直惦记在心上,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愣在那里。人已经抢走了。

  “我说,你不是把你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嘛?”龙义海找到了马克霞的妈,这么说。

  “火坑?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山上有个么好的?”

  那女人正摆弄一台录音机,那就百十块钱的玩意儿,是女儿换来的。龙义海心里在流血,他直想喊:你怎么这么愚昧,你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值这百十块钱吗?如今的录音机是便宜货,你女儿可不是便宜货啊!该死的麦和尚,他得了多少说媒的酒钱?

  “她没有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又不是自己自愿的,你逼她,抢她去,你们知不知道是犯法的事?你知道婚姻法吗?”龙义海问。

  “龙干部问你法呢。”在场的粟村长补了一句,有点阴阳怪气。

  “法?”

  “国法。”村长说,“龙干部在村里宣传国法,你不怕吃官司呀?”

  “法你个鸡巴卵子毬!法,法,你有种的拉老娘去枪毙!”那女人跳将起来,散开衣襟,露出两条瘪奶。

  龙义海已不忍心看了,可村长却说:“你胆子好大啊,你不怕坐牢,我都准备去坐牢了,你还不怕坐牢了,现在村里有好多人想告我的状,连水都不想喝了就想着告状……”

  这时有村民围上来,许多人是来看马克兵妈的脱衣表演的,但是村长粟田光的酸话有负面作用,他好像是在发牢骚,可却是在煽动村里的人对他龙义海的仇视,甚至想让龙义海尽快离开。

  龙义海就离开了。龙义海往山梁子上走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很虚,空虚,很怪的感觉,好像是被人撵出来的。他看看身后那在白晃晃烈日下的村子,他感觉到他很孤单,总之很孤单。就算我如今是个律师又怎么样?那还不是一个苦巴巴的律师,我假如决定不顾一切地打,打它几场十几场官司,维护这高山上一个村庄的正义……可是,这太遥不可及了,这些穷人每个人都得申请法律援助……那是很难很难的呀,法院让一个村子的人打官司而不收分文?嗬,这很可笑,就算免了,我去活动活动免了———我如何有这么大的活动能力?而且,就算有不收费的律师,他会三番五次爬到这一两百里远的高山来调查取证———为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为三棵核桃树?天!……正义和秩序应该像江河滔滔,理直气壮,脚下的河流呢?干了,一些背水的村民像蝼蚁从深深的山沟里爬上来,爬着,无声无息地爬着,衔一口水。他们就像蝼蚁,他们可以忍耐,然后认命。一个抗婚的马克霞要不了一年,就会依然笑眯眯地背着一个娃子回娘家来,抗婚成为往事。那时候,我龙义海早就走了,离开了这个遥远的村庄,骨头峰村在我的生活中就不存在了,我依然坐在清凉世界的图书馆里,整理那些发霉的图书,登记,重新成为真实的、一贯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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