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阅读:火烧云(1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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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ul.sina.com.cn 2005/04/05 14:14 北京文学 | |
作者:陈应松 十一 “关于村长粟田光的十个问题”的检举现在在龙义海手里,牵涉到粟田光贪污挪用集体资金、多占好地、强奸妇女、乱搞两性关系、任人唯亲、乱砍国家山林、收受烧炭人的礼品礼金等等一系列问题。没有秩序和正义的地方,就不会有什么正派的头儿。 我会中途开溜?他巴不得我中途开溜。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走了?一年很快就会过去,得过且过,我不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牺牲品而已,应该是别人来的,应该是更有能耐的人,给他们修路,修水塔,家家是到位的铁锌水管,自来水哗哗流,或者捐一所小学,电脑,加上几十套新的课桌椅,或是大笔资金,加上一口口的“锅”(电视卫星接受器)…… 他思绪纷乱地走到马坊———他暂时栖身的地方。寒巴猴子瞪着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从里间走出来,向他递过来几张纸,把龙义海吓得怔愣愣的。龙义海捻亮油灯,他看寒巴猴子,又看那信纸:控告诉讼书。扯淡,既是诉讼,就不是控告,哪来的诉讼老词儿。控告人:桑丫,女,现年二十岁,住骨头峰村一组…… 桑丫!她控告的是麦半天的强奸! “我要杀了他们!”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把屋顶的破瓦都震得嗡嗡抖动,屋里的那条草龙身上,芒草簌簌地一阵乱响。 “你瞎说,这娃子!是你写的吗?你帮她写的?桑丫要你写的?” 寒巴猴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并发出“哇”的凄惨的嗷叫。他于是说了。说他想与桑丫耍朋友,娶她,可桑丫说不会与他耍朋友,只想帮他把房子要回来。寒巴猴子说如何能帮我要回来?桑丫说你一个人告他轻了,要告一起告,我跟你去,多个人告多份力量。于是桑丫就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寒巴猴子,识字不多的桑丫就要寒巴猴子给她写控告…… 一个令人尊敬的乡村女孩挺立在龙义海的面前。为了帮助自己的恋人,战胜恶人,不惜拿自己屈辱的秘密作武器。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和勇气! “这不是丑事。”龙义海说。“寒巴猴子,你胸怀要开阔些,要原谅人家桑丫,她是在用全部的力量帮你,为你,她是把她的所有秘密都献出来了,她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不要胡来,相信法律,一定会惩治坏人的。” “我的房子一定会要回来吗,麦家父子一定会抓去吗?” “会,一定会的!如果不惩治这样的人,法律还叫什么法律?”他斩钉截铁地说。 龙义海心中突然涌动着一种东西,一种充满了尊严的东西,一种在这高高的山上激发出来让自己汲取的东西,一种自己身上从没有过的东西。 他要去找桑丫。他在桑丫家的门口停下来。这时候,暑热在慢慢消退,桑丫的爹瞎子老米在擂苞谷并唱着他的《黑暗传》。苞谷与苞谷的擂擦声在黄桶里嗡嗡直响。 “……说江沽,有根古,江沽出世水干枯,广吸元气长成精,渐渐长大无比伦,一口喝干天池水,天干地枯无水分。江沽找水四方寻,千里万里多艰辛……” 在山上,虽然石头的晒裂,使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石灰味,但一些顽强的植物的气息还是依然芬芳,正从山坡间飘逸而下。桑丫出现在那个狭窄的木门口,明朗的月光照着她的有些零乱的脸,漂亮的嘴和鼻子,使人想到春天里雨水充足的植物,满是生气和活力。她把头发拢到后面去,跟着龙义海来到屋西头的一棵皂角树下。 “……你是想帮寒巴猴子?你真的很有勇气……不要怕,寒巴猴子会原谅你的,他会感谢你的。”他说。 沉默。 “有证据吗?有当时留下来的证据?” 又是一阵让人怜悯的沉默。龙义海知道他说了这一句后就再也不能说了,再也说不下去。他暗示她,是直接的证据,到哪儿流产都没有用,除非你把那个胎儿保存下来,除非你留下那个床单和短裤———光你的血还没有用,必须……必须有那个禽兽麦半天的那种脏物……那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他怎么说呢,怎么说出口?他说了:“要有一些证据,但事实在这儿,他跑不掉的,他要受到人民政府的严厉惩罚的。”他说。龙义海还要向她说什么呢,他认为他要决定了,他不能躲避了。他躲不了,这就是现实…… 合规合矩的“民事起诉状”落到了龙义海的手上。 寒巴猴子和村民们终于知道了怎么写状纸,一份一份地来了…… 骨头峰村潜藏着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种骚动,一种山雨欲来的征候。天上没有乌云的影子。我将带着这些回去,它可能将惊动县里,可能把骨头峰的事解决,人们欢欣鼓舞,也可能让领导对我嗤之以鼻。 当早晨起来欲踏上下山之路时,他打开马坊的门,看到了十几碗清洌洌的水摆到了门口。 山民们,我可不是“青菜大臣”也不是龙青天。他看着那些水碗,眼睛潮湿了。有人在树林里窥视着他。也许是对他满怀期盼的村民吧,也许是那些恨他又害怕的人。他们看着龙义海背上了背篓,对寒巴猴子说:“这些水,还给老乡。” 寒巴猴子点点头。 “‘一碗水’又来了水吗?”他问寒巴猴子。 寒巴猴子摇摇头。 他在想若官司开庭,事情捅出去了,赢与不赢,他与桑丫今后都无法在这儿待了。可以在县城给他们小两口找个事做,打点工,自己弄个摊位也可以生活。 “你没想到去外面打工吗?”他问。 寒巴猴子没摇头,也没点头。 “总有办法生活的,人是逼不死的。要对自己有信心。”龙义海说。他收拾着东西,也收拾着那些纸页,把它们小心地放好,放进背篓里。 他跟村长讲,他是回家休息几天的。村长是这么说的。不过成与不成,他再回来时,一切都会捅穿。这么些人的口,这么些巴望他的眼睛。此一去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我再等半个小时,如果乡里来人……” 不能再等了。他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他要趁瞎子老米拉他去给草龙点火之前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老米说这次一定要龙义海亲手点。那次求雨后之所以没下雨,就是因为龙义海没伸他们一手,龙王爷不高兴。一笔写不出两个龙字嘛。 “你给米伯讲,千万千万要注意火灾,今天天气预报咱们这儿是五级火险了,乡里交代又交代了的。”他吩咐寒巴猴子。 看看天,好像一口热气也可把树木点着似的。 这是第八十七天。 残忍的太阳喷薄而出,把它永不止息的火焰泼泻给大地。整个山冈和植物在那种闷热的空气里动荡,好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其实这是一种干旱的蜃景。空气其实凝滞未动,人闷得张大着嘴巴喘气,是不是要下雨的前兆? 就在他离开马坊不一会,还没出村口,就听见一阵锣鼓火钹的嘈杂声。这声音像一阵急雨催督着龙义海的脚步。他避开,但永远也不会反对。这些村民,他们只能盼着天,盼着龙王爷。除此之外,他们还能盼什么呢?龙义海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他只能走了。我不能给他们做什么事,可是,我要做点别的,别的…… 求雨的仪式开始了,铳响了,惊起了一群苦荞鸟,它们“苦啊苦啊”地向更远的村子飞去。一阵阵男女老少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天干地渴,老龙下河”的呼祷,像山潮一样压来…… 他真想哭。他想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他想吸烟,又把烟掐灭了。天气太干燥,到处都是沙沙作响的枯崩崩的植物。 他喘了口气,接着再赶路。他卷了裤腿直起身子时,突然感到一股风袭来。一股灼热的风。他看见了火光!还有浓烟。那是烧草龙的火光吗?它们为什么越升越高?为什么有了尖叫声? 隔得很远,他正在纳闷时,一道火龙突然从黑龙洞那边向这边蹿来,喷吐着长长的火舌,惊惶失措地夺路而来! 有一座山烧着了! 是山火,舞草龙点火的人烧着了山上干燥的一碰就燃的植物———这是一定的,他有这个预感。难怪他一个早上都像掉了魂似的。 龙义海向火场跑过去。他上了山坡,他看见了四散奔逃的人们。他发现不仅树木烧着了,连那些奄奄一息的庄稼也烧着了。 “救火!”他大喊。他的喊声在这燃烧的山上简直太微弱,比一蓬巴芒燃烧的声音还细小。火燃起来时,烧着的东西会轰轰地惊叫,发出各种沉闷的炸裂的声音。 他折断一根松枝,向火头扑过去,那是谁家的地,谁家的玉米和遗弃在山坡上没了水分的香菇木耳棒———一色粗细的花栎木,也着火了,一股树木燃烧的清香冲他而来,好像要迎接他拥抱他。 他拼命地扑打着。整个的山冈都在燃烧,骨头峰各种美丽的树木,乔木和灌木都着了火,到处都是劈劈啪啪燃烧的声音。大火不一会就舔到了太阳,太阳燃烧得更艳丽更妖冶! 他发现他的头发和眉毛都让火给舔走了,一股焦糊的化学味道钻进他的鼻孔,烟尘滚滚,他简直睁不开眼。火带来了风,也许起风了,果真起风了。火势像无数匹火龙翻滚着,以其飞旋恣肆的姿态向山坡的每一个角落漫漶而来,树枝和苞谷茎秆的猛烈反抗只能使它们叫声更惨,一会儿就化成了灰烬。 龙义海被火烤得大汗滚滚,他的扑火的松枝也烧了起来,只剩下一根光杆。他想再去找一个扑火的工具,发现他已经站在火海之中,四面全是火,火,火…… 浓烟滚滚……整个骨头峰都飘浮在烟雾里…… 龙义海趟着火,他甚至想向那个山口跑去,因为那是上风头。那里———在他倒下的时候,似乎还听见了瞎子老米“烧死旱魃”的诅咒声,那声音声嘶力竭。他还听见了雷声,是真正的雷声,正横过骨头峰的天际,向这块久旱的大地滚滚而来。后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浪卷来,脑袋里一阵爆炸似的轰响,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傍晚,盼着下雨的人们,站在烧焦的山头终于盼到了第一滴雨滴在被火烧光了衣袖的肩头,滴在了焦枯的脸上。火在向西天退去,那儿,壮丽的火烧云在越来越厚地聚积着,像膨胀的泡沫,雍容华贵,占领了整个苍穹。天地间满是大火褪尽后的耀眼的光芒。 到了晚上,上山救火的人在倾盆大雨中才发现烧成一团的龙义海,他的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人们把他的手死死掰开,发现胸前有一些东西竟没被烧净,而且是一些极易烧着的纸片。可他的人已经烧焦了。 作者简介: 陈应松,男,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祖籍江西余干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黑艄楼》《苍颜》《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等10多部,作品多次获奖。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篇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