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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阅读:火烧云

http://cul.sina.com.cn 2005/04/05 14:14   北京文学

  县图书馆馆员龙义海以扶贫队队员身份来到了山村,由此他便耳闻目睹了山乡畸变、人伦天欲的一些人人事事,后来为救一场山火,他以身殉职,丧生在那烈焰中。刚刚以《松鸦为什么鸣叫》摘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湖北实力派作家陈应松,本期奉献的最新中篇力作,相信留给读者的不仅仅是一次惊心动魄的阅读。

  原文刊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5年第2期。

  作者:陈应松

  一

  红云蔽空,太阳如炽,山岗和坡地呈现出一片赤褐色。空气中冒着火光———看久了,的确腾出红闪闪的火光,绝不是幻觉!人畜都躲在各自的角落里喘息。现在,树木蔫了,庄稼蔫了,田里裂出巨大的口子,从里面传来一声声奇怪的哼叫,好像是沉睡的祖先被惊醒了,正张开冒烟的喉咙辗转呻吟……

  “除了背水的人,都上山找水去!”

  县图书馆馆员龙义海哑着嗓子喊一群灰头土脸的村民。他的嗓子也在冒火。他是从很远的县里来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县扶贫队队员。可他那样子,别人见了,也恨不得想给他扶扶贫。领口已经松弛无度的圆领衫,从那里露出精瘦高傲的锁骨,一件灰白色的西装短裤,一看就是老婆用旧长裤改的(剪了一刀而已)。脚上的力士鞋与农民没有两样了,被汗水濡湿了,后跟还开了一个弯弯的口子。他这么嚷着,村民们就散开了,像一群山鸦子。他正想点烟,有人就把他的烟抢去。也不是什么好烟,一块钱一包的红金龙,他就这个水平。他索性把烟摊开来,“哪个要?”一下子,烟就抢光了。人们抽着烟,谈论着今年出奇的干旱。

  背水的人要翻山越岭到二十几里外的伙计沟去,早出晚归才能背回一桶水来。他们背着塑料桶或椭圆形的木腰桶,在耀眼的太阳下走在滚烫的山路上,随行的狗发出烦躁不安的狺吠声,那声音好像要咬着什么似的。

  “看!”有人喊。背水的和找水的人都往山坡上看去:一群野猴把牙齿扎进了红桦树干,在那儿拼命吮吸桦树里蕴含的桦汁儿———狗咬的正是它们。

  可是,发现桦树是一场灾难———猴子们不一会就像粘在了树上一样,身子猛烈地摇摆着,嘴里凄厉地叫着,一只哨猴在石头上又蹦又跳。

  “哈哈,它们的牙齿拔不出来啦!”有人说。猴急猴急的,渴急了,牙齿栽进了树干。这些可怜的猴子叫得更凶,不一会,都挣脱了树干。

  “抢猴牙去哟!”有人一声喊,龙义海身边的人一下子就没了。不一会,他们手上都举着带血的猴牙回来,在树上拔的。可怜的猴子!这是龙义海在这儿看到的又一桩稀奇事。

  另一桩稀奇事就是这场干旱,五十八天没有下雨了,他也五十八天没有洗澡了,而且是夏天。他闻见自己身上一股腐烂的臭味,他已经对自己的肉体充满了厌恶,想把自己扔掉,把身上的所有东西扔掉,手、脚丫子、嘴、胸脯、睾丸和鸡巴,只留下记忆,在县城图书馆的记忆。

  “龙干部,你是条旱龙。”

  “你是条火龙!……”

  那些人找他打趣,嘲笑他。“我的运气可真他妈孬!”他嘀咕着,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觉突然出现了。“我是什么鸡娃子龙!流脓!”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一个馆员,一个图书管理员,始终就是那么个馆员。他知道来日已不多,随时会被指派为内退对象,为别人让开一条生路。可是他却被指派成为了扶贫队队员,相当于过去的学大寨工作队———这是他的看法。带着全馆捐赠的三百余件衣服和一些陈旧过期的期刊杂志、小说书籍,他踏上了远离县城的高高的骨头峰村。

  此刻的骨头峰正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石头晒得开裂了,纷纷往下掉落,砸得山谷一阵乱响。山坳里,在白金一样销熔着的烈日下,是那些黯淡的、成色古旧的房舍。没有新鲜的东西,连鸟影,连树都很陈旧,跟他带来的那些书刊一样,淘汰货,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他熄灭掉烟头上了一个山头,黑黑的牙齿露在外面,在心里唾骂着自己,也唾骂着这让人心烦意乱被雨水忘记了的大地。

  山上的树丛间,连青苔都枯卷了,到处是那种龇牙咧嘴的卷皮。已经在山里钻了好些天,在五里地周围,已经把每一块石缝都翻了个遍。过去的两处水源早干了。走着走着,他发现村长没了影子。

  “嗳,村长呢?”他左顾右盼,直到证实村长确实溜了。村长姓粟,一个很糟糕的名字:粟田光,这几天正在为他儿媳妇的离去焦头烂额。儿媳妇娘家是山下,平原,大约也是看中了上山是做村长的儿媳妇吧。粟村长自有了这个儿媳妇,主要注意力就转移了,生怕有个闪失,儿媳妇溜下山去。粟村长有一个蓄电瓶,有一台卡拉OK机,这是十分罕见的,这就留住了山下的儿媳妇。山下的儿媳妇常常用弯弯曲曲的嗓音唱邓丽君。可是这几天实在熬不住了,虽然粟村长严加防范,还是偷偷跑下了山。村长急得不行,听说已给儿子出了个杀手锏计谋:让他带个炸药包去,扬言炸翻丈母娘一家。为了维护骨头峰村和粟家的尊严,人他妈是得匪一点,匪有硬气,匪有阳刚之美,老婆就得乖乖地回来,渴死,也是在那被太阳烤得冒烟的骨头峰死的,谁叫你当初嫁给我!儿子去了,却泥牛入海无消息,估计已乐不思蜀。粟村长必须出动了,在这样的时刻,众人都看着他,他必须维护一村之长的威望———连儿子媳妇都当了逃兵,他面对干渴的村民与村庄,有什么发言权?

  “这家伙!”龙义海骂了一句。他想到“一碗水”看看。“一碗水”有点水,可就只有一碗水,一个小水窝,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在孤岩那儿,是一个神奇的水源。舀干水后他们看了,研究过几回,没有石缝,没有泉眼,而且总是一碗水,不漫不溢,你舀干了,再渗出一碗水来。不过这些天它渗得慢,一天估计三五碗水。当年骨头峰村的先民,就是看中了这个“一碗水”才住下来的。骨头峰村常常被山下的人称为“一碗水”。

  突然,一个鼻青脸肿的人从林子里蹿出来,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面前。他正在喘气,或者说正准备喘气,就看清楚了是寒巴猴子。这娃是个劳改释放犯,改造得很循规蹈矩了,眉目间全是委屈和可怜,也是在狱警面前待久了的缘故吧。

  “怎么回事?”龙义海一愣,问。

  “我不能没有房子住啊,他们又打我。”

  “他们”是指麦和尚父子———麦和尚和儿子麦半天。

  龙义海有点不以为然,他甚至有点烦眼前这个人。他说:“我以为你是来跟我一起找水去的咧。你有什么事又让他们烦了?”

  “我要房子,我不能没有房子,结果他们搬去了我五个碗,半筲箕煮洋芋……”

  寒巴猴子戴着黄色的太阳帽,大约是劳改农场的“劳保”物资,一件大大的背心已有些破烂了,好像是捐赠之物,图书馆的二胖子穿过的,上面有个彩色的骷髅。龙义海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寒寒巴巴的人,没让他起来,就让他跪在滚烫火热的石头上。

  “村长不在了,村长下山了。”他听见寒巴猴子说。

  不好拒绝。他就说:“走,走,去看看。”

  从地上爬起来的寒巴猴子跟在龙义海的后面。在“一碗水”那儿,他喝了一口水,要寒巴猴子也喝了一口水。水进喉,心里宽爽了许多,就问:“一碗水属于哪个的地?”寒巴猴子说:“在我的地里。”寒巴猴子的苞谷也奄奄一息了。寒巴猴子要龙义海再喝一口,龙义海含了一口水,起身来,又悄悄吐到了一株苞谷根上。这小子的煮洋芋为啥也让那凶恶的父子给端走了呢?真是歪嘴巴吹火邪(斜)完了。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龙义海知道,那麦家父子占寒巴猴子的房子有四年了,人家劳改回来了总该还给人家吧。这几个毬日的,土匪,高山上的土匪,流氓,渣滓,野兽!有什么东西从他恹恹的神态间怦然升起了。那些狗东西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呢,人家还是孤儿。这真是要命的事。现在,寒巴猴子住在马克兵家的牛棚里。粟村长都睁只眼闭只眼,他有什么办法?占了人家的房,还把人家打昏死过去。一路上寒巴猴子自述,麦家父子把他打昏过去后,还是瞎子老米外孙的一泡尿给灌醒的。

  “老麦,请你出来一下。”在寒巴猴子的老屋门口,龙义海喊。

  麦和尚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粗壮的苞谷。他的两只强盗眼斜斜地看着龙义海,牙齿翻在嘴唇外边,咬着,两个乍腮,一张脸是个框架结构,骨棱棱的。也没说话,也没让座。

  “你也不想让我们坐坐?”龙义海说。他指指门口的一棵柿子树阴凉,“就这里,老麦,端两把椅子来呀。”

  麦和尚极不情愿地端出了一把椅子。

  “来,坐,坐。”龙义海招呼满脸青肿的寒巴猴子。“好柿子,好柿子。”他看看头上说。“这是你的?”他问寒巴猴子。当着麦和尚的面问。寒巴猴子很惧怕的样子,点点头。头上,柿子挂了一树的青果。龙义海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突然回过头来对麦和尚说:“有水没有?”

  麦和尚显然不耐烦这么跟这个人慢慢晕乎,说:“我没下沟背。”

  “那你喝啥?噢……你们刚才……打架了?”他抠着腿上的一个红疙瘩,乜斜着眼问麦和尚。同时把一支烟朝那人递过去———也就是扬起手吧。这就把想发火的麦和尚压住了,烟是个好东西,乡下人不会不接这口。

  龙义海把火递过去。“你们爷儿俩打他一个?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贱,他妈劳改释放犯!”

  “可政府放了他,你火什么。大热天,你哪这大的火?说说看,为啥,为啥哩?”他慢悠悠地说。

  “他占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要,他就打……”寒巴猴子站起来大声说。

  “你、你……你坐下,我这不是问他吗,你插什么嘴?真是的。”就问麦和尚:“你说,咋回事?”

  “没事,就打了,没事。”麦和尚这毬日的就往屋里走去。

  “你、你、你待会儿。”龙义海急了。“你怎么打人呢?你说出个理来,有理走遍天下不是?”

  那人不理他了。龙义海站在那里,站不是,坐不是,走也不是。

  “人家的房子给人家,对不对?他不要你的,你也不要他的。你说出个道理来大家听听么。”龙义海喊。

  “蛋毬的道理。”里面的人说。他看到麦和尚将手上的苞谷扔给了他儿子麦半天,麦半天在那里暗笑着,龇着黑碜碜的大嘴,满身石板赘肉,把手上的苞谷往黄桶上死劲地磕。

  一只鸡喳喳喳地飞出来,从龙义海头上划过,把龙义海的头发刨得稀烂。一片鸡毛沾在了龙义海的嘴巴上。

  “哎,你家鸡咋像鸟一样,也没个调教。”他拉着气呼呼的寒巴猴子就走。不走又咋的?人多起来了,来看热闹了。龙义海只好走,说:“都去找水去,凑在这儿干什么!”他恨这些麻木的村民。

  “我的房子要不回来了吗?”寒巴猴子在山道上哭喊。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感觉手硌得疼,啥玩意儿?展开手,手心里竟不知何时攥着一块石头,已经捏出水来了。

  “麦和尚,你要遭报应的!”好半天,等他一个人之后,他突然对着山大骂起来。

  作者:陈应松

  二

  马坊是人民公社时养过马和办过小学的,龙义海就住在那里。几个老人在扎草龙,是村里准备求雨的。

  “龙干部回来了?”领头的是瞎子老米。他能听出进出的人是谁。里面到处都是干枯的芒草。龙已有了雏形。至少龙头显出来了。龙须是龙须草,龙眼是两个大胡萝卜。

  “小心火烛哪。”他说。这是他反复交代的。

  “麦家父子欺人太甚。”有人说。“不杀杀麦家的威风能活吗?这不是逼人死是怎么的?”有人提高嗓音说。显然他们都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风一样传得快。他才想起寒巴猴子是瞎子老米外孙的一泡尿给灌醒的。可他无言以对。那些老头看着他,看他不附和,不激动,只抽烟,流汗,五心不定的。他不想接他们的话茬。他说:“老米的龙眼还真神。闭着眼睛也能雕?”有人说:“老米浑身都是眼睛,你们不信吧。我看他晚上回家的时候过沟,点竿都没要。”老米说:“瞎子哪还有白天黑夜,唉。”叹了一口气,就扩开喉咙唱起了《黑暗传》:“混沌老祖初出世,无有天地五行势,举目抬头看一看,四方都是黑暗暗……”

  龙义海有点自卑。他已经在自卑中煎熬了几个月,连村长都老是提起捐赠的衣物中竟有二十七件裤头。在这些山里人面前他还如此自卑,这是在来之前没想到的。在县城,他有工资,他生活安定,无忧无虑。他在图书馆分发着借书证,整理书籍,面对集市上卖菜卖碗的老百姓他总有点优越感吧,可在这里,优越感却荡然无存。他妈的,这是咋回事?就咱不是财神!这么想想通了。我若是油头粉面的银行人,威风凛凛的公检法,或是牛逼冲天的工商税务,给他们钱,夸海口,建房,修路,牵水管修水塔,一切就会不同喽。

  寒巴猴子的事总得解决吧。一想到他鼻青脸肿的那个样子心就不爽。还真不知道他怎么住,一个孤儿,没了房子,这干热的天,他是怎么生活的?那就去看看吧。出门碰见了二英和瞎子老米的闺女桑丫以及马克兵的妹妹马克霞,她们是去背水去的。三个妮子在村里最光鲜。问她们为啥这时候才出发,她们说互相一约就迟了。龙义海说,这时去,啥时才能回来?她们说反正三人作伴,也不怕什么。问她们寒巴猴子住哪里,她们随手一指。那山坡下不是马克兵家的牛棚么?是的,在牛棚里。

  这娃四年前在镇上打了一次群架,打伤了镇上的一个有头脸的什么毬人,结果给抓进去了,还判了四年刑。在劳改农场干了三年半放回来,哪还有家,哪还是个人?家占了,人是个叫花子,见了谁都想磕头。哪像打过群架的,就像阉了卵子回来的。龙义海第一次瞧见他就觉得这娃子废了,就有点小瞧他的意思。人见不得跟自己性情很近的人,自己就是这卵相,恶心死了。二十六岁的人,拖了三年半的砖,拖到二十六岁了,耸着肩,勾着腰,犯了王法似的,总想要人同情。越这样越得不到同情。这道理他可不懂,懒得跟他说。抓走的那年他可不这样,听说天王老子都管不住他,到处踩人家鸡吃。抓他那天麦子离收割只差十天了,他就对隔壁的麦家父子说:帮我割割,卖了替我存着,我回来用。“那你怎么谢我呢?”麦和尚问。戴着手铐的寒巴猴子说:“你家逼仄,我房子就借你住了。”麦和尚的儿子住进了寒巴猴子祖传的房子,接了个媳妇,住下不走了。寒巴猴子回来要,麦和尚说你一个劳改释放犯,户口都没有,要啥鸡巴房?户口没恢复不能说房子不能恢复,寒巴猴子要,麦家父子就一顿打,说是无产阶级专政,说老子给你照看了四年房,还帮你耕了四年地,你的房子赔老子了。这还不说,村长老粟还找他要四年的农业税,说是麦和尚等你回来交的,寒巴猴子把在劳改农场拖砖赚的一千多块的血汗钱全交了。他怎么也不明白,麦和尚种他的地收粮食,他要为麦和尚交税。不交税连地也不退。为了地,寒巴猴子只好乖乖地交了。这以后,要房子,要一次,打一次,他还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呢,这毬人!

  龙义海走进那低矮的牛棚,一股畜便气味汹涌而来,头上还不知被什么挂了一下。寒巴猴子用木瓢吃着饭。哪是饭,就是一些猪食样的混合饲料。龙义海看着棚子里的一切。寒巴猴子大概有四五件衣裳,龙义海认得一件是图书馆黄馆长穿过的灰色长裤,化纤的;一件是馆员老沙穿过的一件西服,胸前有一个烟灰烧的洞。有一个包,估计是释放时劳改队发的。有两捆柴禾。有一个用木棍支的床,栽在泥土里面。有一床垫絮,都分不出颜色了。有一双千层底布鞋,是谁给他做的呢?是瞎子老米的女儿桑丫?瞎子老米常要他去他家吃饭。瞎子老米是个好心人。寒巴猴子常帮瞎子老米家干点重活,如劈木柴,如和泥糊垛壁子,如给大牯牛顺气,收麦子上垛。麦子一割,雨就要下了。

  “马克兵要棚子。”寒巴猴子说。

  “他家添牛了?”龙义海问。

  “不是,他妈不是要强行将马克霞嫁给山下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吗?”

  龙义海拿出一瓶云南白药,给了寒巴猴子,说:“你把它喝一点进去。”

  寒巴猴子和着水吞了一些药粉。“你想今后怎么办?”他问寒巴猴子。

  “我只好去找派出所。”寒巴猴子说。

  “可你们村长又不在。”一想起村长,龙义海就怒从心起。你他妈的算什么村长,害人。这样的村长应该枪毙!

  “……你找派出所?”他沉吟半晌,说,“也行。你还能走么?”

  寒巴猴子说能走。他是看着寒巴猴子走的。这小子说走就走,赌气似的。走得歪歪扭扭,头重脚轻,顶着毒辣的太阳就走了。他想说什么,没说。站在那儿,就听到有人喊他:“龙干部!”

  是马克兵,也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两只嘴角像断了铁扣的皮带,非常松弛地垂耷下来,好像谁欠了他万担粮。“寒巴猴子呢?”马克兵问他。

  龙义海手指着烈日下远远的下山路,那儿有一个兔儿大的影子。

  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从坡上传来,一个女人的。龙义海扭头一看,是马克兵的妈,手拿着一根撵鸡的响棍,大声说:“你想分家就分家啵?你想跟你妹子住?你这个囚儿苞子,小杂种!”

  “恶母狗来了!”马克兵一见就跑,飞也似的直下山沟而去。

  “马克兵呢?马克兵呢?”豹眼猴齿一副凶相的马克兵的妈问龙义海,又不像问龙义海,问空气哩。没等回答,挥起响棍就照牛棚一顿扑打。“我叫你住!我叫你住!这些不争气的杂种!”

  “哎哎,哎,您这是……”龙义海就去拦。哪拦得住。那女人像个疯子,“这是我的牛棚,你走开些!”那疯女人拖起棍子又去追马克兵。棚子打出了一个洞。

  寒巴猴子非常快就回来了。有人给龙义海说寒巴猴子回村了,又有人说寒巴猴子提了一只鸡和几十个鸡蛋又走了。

  火烧云正在西天嘹亮地燃烧着,天地赤红,群山如火,景色异常瑰丽壮观。龙义海在马坊用艾蒿熏着蚊子,他没有吃饭。蚊子太多,喧嚣着奇异的声音,持久不断。

  派出所没有来人。村长也没回来。寒巴猴子在那天深夜才回家。第二天龙义海找到他,他告诉龙义海说,一个乡警说解决要先交五十元办案经费。寒巴猴子就回了村把鸡与鸡蛋都提了去乡里卖了,凑足了五十元钱给乡警,乡警说让他先走,他随后就来。

  龙义海还是第一次听说派出所解决问题要办案经费的,他也不知道这老山野林里的规矩,是不是办案比城里辛苦,得走很多路,所以才……这些乡警,还是共产党的警察么?他与寒巴猴子坐在马克兵的牛棚门口等着。那儿可以看到山下通往村里的唯一小路,任何人进村都是这条路,他还在想村长粟田光也应该回村了,如果警察真来了,他们吃什么?村长不张罗,他们连水都没有喝的,真的没水,他就要寒巴猴子去“一碗水”把水全舀来,以备警察解渴。

  这是第五十九天。

  寒巴猴子在“一碗水”那儿边舀水边等水,手搭凉棚朝那条白晃晃的小路不时瞭望。他只看到了对面山冈的火烧云下面,是一队背水的人;人影很小,像一队爬在树干上的大黑蚁。他想在那队人中分辨出桑丫,可那是徒劳的。他的眼肿着。昨天,他不停地在路上走着,为筹乡警需要的五十元钱。他的头还疼,闷闷的,里面像灌了一桶糨糊,人在行走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晃荡,好像身子的哪儿轻了,哪儿又重了。

  他把水舀进小桶里,却听见灌木丛一阵响动。他以为是风。静看了一会,没声了。他想乡警啥时会来呢?乡警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会大老远来吗?乡警收钱了连字条也没给他一张,说,行了,你走吧。可是,乡警根本没问是咋回事。乡警也不流汗,坐在有电扇的派出所里,喝着凉茶,他会顶着这毒烈的日头上山来吗?他有点怀疑那个乡警了。他把水提到了自己的苞谷地里。他抚着苞谷的叶子。叶子已经没了水分,枯巴拉叽的,耷拉着脑袋,就像劳改农场接受训话的犯人。

  水漫漫沿着根蔸往里渗,渗得太快,一忽儿湿了,一忽儿又白了,水不见了。水,水太少了,泥土咝咝地叫喊着,好像唤醒了它们麻痹甚至死去的喉咙,更疯狂地一起向他得寸进尺地吵着:“渴啊!渴啊!!”

  水浇完了,浇了十根,又听见灌木丛一阵响动,他一抬头,呀,一只鬣羚!又看到了一只,一只小的!一大一小,母与子。

  鬣羚跟他一起走向“一碗水”。

  它们的毛色很差,它们也已经干渴到底了,浑身肮脏不堪,肚腹上吊着干屎和泥球,通红的眼里像燃着灶火,突出的嘴巴上沾着一圈褐黄色的涎沫。它们与他若即若离,但意图非常清楚,就是要接近“一碗水”。

  “嘁!”他赶它们。鬣羚后退了一步,站定了,揣摩着这个人的动向,有否敌意,有否生命危险。可是,对于水的渴望使它们十分地固执,脚像生了根一样,对后退不感兴趣,并且有一种一往无前要与面前的这个人争夺那窝水的决心。

  寒巴猴子想到的是那只小的鬣羚,他可以咬开它的脖子喝它的血。这将是一次畅饮。小鬣羚很小,比羊还小,而且孱弱,脚步蹒跚,它紧贴在大鬣羚的后腿边,大鬣羚保护着它。

  又蓄了半碗水。寒巴猴子把水舀出来,放到烈日下。瓢不稳,他找了几块石头垫着,还是不稳,并且把水洒了一些。他端起水瓢,向鬣羚走去。

  大鬣羚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向它走来的人,它这下开始退却了,已经到了苞谷地和灌木丛的边缘。可是,水,碧绿清亮的水,荡漾着,水面上映着一朵云彩,无数的星星正跳闪在它的上面……大鬣羚是如此不顾一切向水奔来,它连看也没看寒巴猴子一眼就埋下头喝起水来,一股腥膻味和骚臭味朝寒巴猴子扑来,把眼睛都熏得睁不开了。寒巴猴子本来想用另一只手去摸一下这个野牲口的,可是那东西太贪婪,宽大的舌头舔着水瓢,恨不得把水瓢也吞进去,因为水瓢浸满了水星子嘛。

  小鬣羚也凑了过来,它带来了许多苍蝇,张开嘴巴就去舔喝。寒巴猴子看着这瘦得像老鼠的可怜的幼羚,终于把手伸过去。可一触到幼羚的身子,那小东西就一个瘸腿往后闪,向他睁着迷惘的、警惕的眼睛。

  “你过来嘛,过来听我训话,不然老子关你的禁闭。”他说。他用人话说。他带点邪皮的吼,并去拽幼羚的毛。幼羚听不懂他的人话,大鬣羚也听不懂他的人话,大鬣羚以为他这一拽有侵犯幼羚的意图,于是大鬣羚突然发力,一对黑色的尖角就向寒巴猴子冲来,想撇开他。寒巴猴子一个趔趄,照大鬣羚一掌,欲把它推远些,大鬣羚一埋头,角就像两把尖刀往上一昂,想挑开他的肚子。寒巴猴子一让,大腿就一阵火辣的巨痛,咝啦一声,皮肉撕裂开来。寒巴猴子抱着腿,那大鬣羚还用充血的眼睛和豁出去了的气概瞪着他。

  “哎哟!哎哟!不识抬举的!哎唷!”他大叫,一屁股跌坐到水窝里。

  屁股上一阵沁凉,他忙脱了短裤,拧,拧出几滴珍贵的水来,接到口里,又咸又酸又臭。

  两只胜利的鬣羚走了。他坐在滚烫如沸的石头上,抱着伤腿抽气。山下的小路上,仍没一个人影。

  作者:陈应松

  三

  看着那渐渐成型的草龙,浑身更加燥热,好像人滚在草堆里,穿上了毛皮衣一样。

  “点火的时候你一定要去哪,龙干部。”老米给他说。

  “我最怕火了。”龙义海连连推辞。

  “你是条龙啊。”

  “嗬嗬。”龙义海苦笑。“蚯蚓差不多。”这种迷信,他还是避而远之,不掺和的好。他走向外头亢奋异常的阳光里。

  “桑丫还没回来呢,天色不早了。妮子在外贪玩。”老米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也往外走。

  走在一起了,龙义海就问:“有雨吗,老米?”

  老米瞎眼往天上瞅瞅,又把鼻子很响地闻闻。“鬼的雨,雨腥也没有。”

  “龙王爷去哪啦?”龙义海说。

  “它喝干了泉水和河里的水,就是要它吐出来咧。”感觉龙义海走开了,拉高嗓音对他说:“晚上,有只腊蹄子,去喝两杯。”

  龙义海听清了,连连摆手道:“酒是断然不能喝的,请相信我说的话。”

  “你这人,我又不是拉拢你。”

  可龙义海挣脱了老米的拉拽,像一道瀑布泻下悬崖,两只腿比兔子都快。“喝了酒更渴,要喝大量的水,我不会喝这杯酒的。”

  龙义海爬往村长的屋场,他听见了歌声!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冈,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教人为你向往。失而复得的歌声,邓丽君弯弯曲曲的歌声。真是太美了,仿佛一股清风吹来。村长老粟回来啦,他儿媳妇也回来啦。

  “粟村长。”龙义海进了屋。

  “唔,唔噢。”村长没什么激动,含着一支烟,朝他眼皮也没张闪一下。“坐么。”他说。

  “回来就好。你都听说寒巴猴子的事了?”

  “听说了,听说了。”粟村长说。“他去报了案?叫警察?”

  “是。”

  “鸡巴用。”村长说。“哪个给出的馊主意?”

  “他自己。为什么没用?”

  “那毬用。”村长耷着脸说。“喂,我说,不背水,你们喝尿呀,小光。”他喊他儿子。“过去不是已经调解了么,恰好当时副乡长来村里,那又怎么样?该退的退,该还的还,那又咋样?嗬,龙干部,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压低嗓音给龙义海说:“我那活祖宗媳妇,可烈啦,三个月身孕了,听说是个儿子,B超超了的。我忍得心滴血。不是这,老子不一脚踹死她。”他的牙齿这时候跳出来,配合那双红彤彤的炭火眼,就像个吃人老虎。

  “没有水可是不行的。没有王法也是不行的。”龙义海说。

  “什么王法?水都没有喝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村长焦急地在厨房里找水,摔瓢。他是想自己喝还是想给龙义海一口喝?那边房里的邓丽君就没了声,也回复一些摔东西声。对着干呐,气不顺呐。他感觉待在这里多余了,就退出门。他想这可真是个事情,这么下去不得了的,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向外面报告,这里的真实情况要让他们知道,要告诉他们,有一些人,有一群人,正在干渴中默默地煎熬着。这里有个村庄,叫骨头峰村,这里有许多冒烟的嗓子和庄稼,还有一些冒烟的人,整座山,都暴露在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烈日下烤着,像放在锅里熬油。没有一滴雨,整整两个月没一滴雨!

  他觉得他有这个责任,他要告诉外界这儿的一切。他不能每天侥幸地盼着,盼老天爷的恩赐下一场雨,盼山上的几处泉眼又复活了,又流水潺潺,又鸟语花香,又莺歌燕舞了……

  火烧云在天空越爬越高,几乎布满了头顶。人在汗水中蒸煮。要是有一桶自来水从头到脚淋下来就舒服畅意了。火烧云多远,照理说也应铺到了县城的上空,那里的情况会一样。可是,那里因有自来水和空调,天上有雨无雨无所谓,人们不再面对着土地,期望土地。那里的人对年景的期望全在一张工资单上,或是一杆秤上,一个职称上,一个权位上,人们的愿望与雨水无关。生活的差别真是大啊。

  天黑了。背水的人陆陆续续回村了。瞎子老米没有接到女儿桑丫,他只走到村口。不过他摸到寒巴猴子的牛棚里,给他说要晚上务必去他家吃饭。

  寒巴猴子便在棚后的路上候桑丫。桑丫终于进村了,走着走着,肩上的桶飞了一样,她一惊,回过头,有人托着了她背上的水桶。“是我。”寒巴猴子说。

  “该死的。砍脑壳的。”

  听到她的骂声,心里一阵暖意。就像有家的人,就像骂家里的人,骂最亲近的人。

  天黑黑的,尚有些干燥的天光,天上的星星也烤人。桑丫闻到了寒巴猴子身上一股厚重的汗馊味。她惊恐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刚才,她走到老后,她的脚好像磨破了,水没敢在途中喝一口,背着沉沉的水桶就慢慢挪在了后头。黑黢黢的山冈刺破了弥漫不去的红云,一些轻飘飘的鬼火又蹿出来了,在田野和草丛间游弋,好像有许多野鬼在她周围行动着一样。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寒巴猴子的凉鞋,泡沫的,好轻,寒巴猴子脱下来给她的,说背水穿不滑。桑丫就穿着了寒巴猴子的男式凉鞋,二英和马克霞说:寒巴猴子的。她们打趣她。马克霞说你有人疼有人爱,可我那该死的妈不让我爱别个,要我嫁给老桦皮,说骨头峰村的妮子就这个水平,她只要一个录音机作聘礼就行了,该死的,简直惨无人道!桑丫看着泪泡了眼的马克霞,心里也发疼,桑丫不说,不否认也不承认,心里苦笑。寒巴猴子说鞋是用劳改的钱买的,在沙洋农场的百货商店买的,神农架还没有哩。

  “你爹要我去吃饭。”

  “沟里的水退得好快,人都快下不去了,明天得要长绳子吊水……”

  “明天还去吗?”

  “不去喝啥……喂,你能背吗,他们打了你。”

  “没事,我打惯了。我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没有话了。他听见桑丫在抽鼻子。

  “怎么啦,桑丫?”

  追赶着桑丫,听到了狗叫。桑丫家到了。

  “进来呀,寒巴猴。”瞎子米伯喊。

  寒巴猴子的两个肩胛畏畏缩缩的,被桑丫的外甥毛坨拉了进去。他们家的狗也拽他的裤腿。

  “包叔,包叔!”毛坨喊他的大姓。他听见桑丫在水缸里倒水的清亮亮的声音。毛坨拿来一块石头,像乌龟,说是在后山上捡的,已经摩娑得很光滑了。估计是块化石。这毛坨是桑丫姐姐的儿子,姐对桑丫说:你要嫁了,爹没了眼睛,让毛坨给爹当眼睛。反正毛坨读不进去书,喂牛是把好手。这毛坨骑了牛在后山里乱钻,找石头,找野果,在牛背上竖蜻蜓,倒骑着牛背唱山歌:“高山的姐儿下山来,黄泥巴脚,大花鞋,走是那样走,崴是那样崴,旱烟叶子挎一口袋。”小姨桑丫就打他一嘴巴,说:“死鬼,你姨吃旱烟了?你妈也吃旱烟?”毛坨就做鬼脸,就大声说:“高山姐,坐花轿,半边屁股长大包,大包疼,进不得屋,回你的娘家吃苞谷……”

  “包叔,你又活过来了?你喝了我的尿,好喝吗?”

  寒巴猴子说:“好喝,好喝。”

  “那就多喝点。”米伯说,“你只管喝。”米伯跟他斟酒。“你能喝多少喝多少,一年就醉一回我看看。”

  不上桌也得上桌,拿起筷子来,香辣腊蹄子就飞进了碗里。酒像止渴的泉水,汪着白。米伯不要桑丫和毛坨斟,米伯霸了那小锡壶,像一个明眼人一样,准确地摸到锡壶,把酒倒入寒巴猴子的杯里,滴酒不漏,说:“老龙不来,说不喝,苕。越天干越喝,才能清凉。这叫以火攻火,以毒攻毒,今天你只管把自己弄醉。”

  寒巴猴子糊里糊涂就下去了几杯,他不能喝酒,心中就烧了起来,像搁了盆火放在肝肺上,正紧巴紧巴地烤呢。寒巴猴子不解,为什么米伯今日要我弄醉?

  “米伯,我不能喝了。”

  “没水?棚里没水?没水桑丫背了水,舀两瓢去。”

  “有水,‘一碗水’不是还有点水么?今日遇上大羊了,挑了我一角。”就捋起裤子给他们看。

  瞎子米伯看不见,可他说:“你是什么运气啊。”

  桑丫说:“酒可以活血化瘀的。”

  “月亮出来了没有?”瞎子米伯低着头说。

  他们朝门外看去,呀,一轮满月正挂在对面的山上,像一面拭得精亮的紫铜锣,幽幽地焕着光芒。

  “这是阴历几月了,桑丫?”米伯问女儿。

  寒巴猴子的脑筋在转动着,他听到桑丫回答“阴历七月”,屁股一滑,差点没从座位上滑入桌底。他站了起来,搬开板凳,恭恭敬敬双膝咚地一声朝米伯跪下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六岁生日!”

  “起来,混蛋,起来!没长骨头?男儿膝下有黄金!”瞎子老米发火了,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瞎眼窝瞪着,翻白。“你邪了!见人就是一跪,你裆里长的啥哪!三年半的牢饭就把你吃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你这样,人家更欺负你,柿子拣软的捏。”

  寒巴猴子站了起来。

  “把酒倒进喉咙里,别碰舌头,往喉咙里倒。”

  寒巴猴子张开喉咙,把酒直通通地倒进了喉管。

  小锡壶拍到了他面前。

  寒巴猴子拿起壶,张开喉咙,咕噜咕噜咕噜地把一壶酒全倒进了喉管,连滋味也没尝到。

  他抗不住了,拔腿就往外跑。他跑上岭,在岭上吐啊,哭啊,哭啊,吐啊。吐完了,泪也干了。他望着慢慢爬升的那轮满月,在明澄的夜空里,在云朵里匆匆地穿梭着,像一个含情脉脉的女人。

  “米伯,桑丫,毛坨,我会一辈子记得你们的好的!”

  作者:陈应松

  四

  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了锣鼓声,知是祈雨的人开始闹腾了。还在睡意中挣扎,棚子上突然遭到痛击,一块石头穿顶而过,落在寒巴猴子的身边,好险!寒巴猴子吓出一身冷汗,彻底清醒了,滚下床来。又听见女人男人的粗壮叱骂加上几双脚板劈劈啪啪的奔跑声,围着棚子呼啸。寒巴猴子打开柴扉一看,马克兵兄妹在向山坡下飞跑,他们的妈妈和舅舅在后头挥舞着树棒紧追不舍。

  咚咚哐哐的锣鼓声过来了,还有鞭炮的爆炸声,寒巴猴子看到一条长长的草龙拐过一个弯,不见了,被遮挡住了———它们正往黑龙洞而去。

  “老子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寒巴猴子看到一块石头飞向马克兵,打在背上。又一块石头砸着了他的脚后跟。马克兵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倒在地,朝后一看,拿树棒的他舅如下山的猛虎向他劈来。马克兵拉着妹妹马克霞没命地朝村里跑去。

  太阳又冲出了山顶,又很火爆,又是红彤彤的,每天都是那么一副嘴脸。别人的事管不了,他得等乡警来啊。可是,马克兵的妈冲了过来,对站在棚门口的寒巴猴子说:“还没搬走?我要养牛的!我堆牛屎也不给那些化生子住。不听老娘的话……”

  马克兵不知道从哪儿又踅回来了,他的舅舅的大棒也出现了。寒巴猴子一见情形危急,一把抱住了马克兵他舅,说:“不能!不能!”被抱住的人身板像石板,一身涌动的凶气,大棒乱晃道:“寒巴猴子,放了我,你放手!”寒巴猴子就是不让他动,死死勒住他,连连说使不得的,那人狂吼道:“你没打怕,今天还想来一餐?麦和尚没把你打服啵?”一棒拐来,拐中了寒巴猴子的腰,腰那儿一软,手却没放。

  寒巴猴子到底没能坚持住,一条大棒就猛烈地扑向了棚子,打得牛棚茅草乱飞,棚顶穿了,木条断了,几只深藏的老鼠从里面蹿了出来,往石头缝里乱钻。

  闻讯赶来的村长一路骂骂咧咧,手指着什么。“人咧,人咧?”他问寒巴猴子。寒巴猴子以为他是问乡警,又不像。正准备回答,村长追着马克兵妈和舅舅的叫骂声,敞着衣裳飘扬而去。路上,是一些三三两两没戴帽子光着头上山祈雨的人,听说这叫“晒龙王爷”;戴了帽龙王就不出来了。他们打着火钹,放着三眼铳,吆喝着只管上山。

  寒巴猴子也卷上了山。来到黑龙洞口,就听米伯和一些老者用老吼吼的合声一阵大喊:

  “……烧死你旱魃!烧死你旱魃!我求你瘟火两部,两界神王!我田地的禾苗要成长,我山上的树木要成行!我要五谷丰登仓廪满!我要六畜兴旺无虫蝗?我要云要雨要风调雨顺!我要吃要喝要清水满缸!我骨头峰村的子孙祈雨求龙王,我献上猪、牛、羊,表、馍、香!我为你披红挂彩,我抬着狗犬乱汪!求你布云施雨救我们!不要让旱魃逞凶狂!烧死旱魃!烧死旱魃!要龙王!要龙王!请龙王,请龙王!”

  众乡亲就用哭腔嘶声应道:“天干地渴,老龙下河!天干地渴,老龙下河!”

  三只铳高高地竖在石头上,几只被绑着的狗对天狂吠,它们是被鞭打的。长长的草龙前放了一盆浑浊的水,在泥地上插着写满了奇怪文字的木牌。铳响了!人喊了!草龙点着了!长长的草龙在十几个村民的舞动下呼啸翻飞,烧得炸炸地响。火龙在黑龙洞前恣肆狂舞,宛若一条金龙。十几个赤膊的村民沐浴在熊熊的大火中,齐刷刷地大声喊着:

  “烧死旱魃!烧死旱魃!请龙王,请龙王!”

  踢翻了水盆,可草龙越烧越旺,火星蓬蓬地飞炸,火舌呼呼地乱舔,火龙翻啊滚啊,人与火搅成一团,在火龙里外,到处是炙烤得挥汗如雨的人,到处是响彻云霄的祈求声和呼唤声。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个人冲进了火龙中,把玩火龙的队伍生生地给搅乱了,流畅的旋律给阻断了。是马家的小子马克兵。又一个人冲了进来,是一个妮子,是马家的闺女马克霞。

  “快抓住他!抓住他!”村长指着大棒恶人马克兵他舅。

  树棒打着了火龙,打得烟尘滚滚,火花纷飞,祈雨的现场乱作一团,狗叫得更凶。有人烧着了,有人向山下跑着,有人向洞里跑着,有人大叫,有人的头上劈劈啪啪地燃烧。

  “小心火烛!小心火烛!你们这些毬日的!烧了山就好了,烧干净了都讨米去!……”村长可着哑喉咙叫。

  龙义海玩了个小猫腻,到“一碗水”那儿去了。他的身份只能如此。后来听到黑龙洞乱作一团,还看到一些烟火,有些紧张,就赶了过去。可祈雨的仪式已经结束,或者叫匆匆收场———因马家的搅局。他看到的是满地狼藉,还有一些余烟。他想得告诉大家要小心,这么干燥的天气,引发山火就不得了了,责任重大呀。不要到时他受个什么处分回去。他细心地一点点踏熄了火星,看问题不大后才下山。

  回来,看到寒巴猴子提着他所有的家当站在了马坊门口,一脸哀色,像死了亲人一样的。

  “棚呢,没了?”他问。

  寒巴猴子不作声。总是不作声,站在那儿。“他们泼了大粪。马克兵和他妹妹住进去了。”寒巴猴子后来哭腔说。

  “那就跟我住呗,还站着干啥。”他说。

  正找木板帮寒巴猴子铺着床,村长到了。浑身冒烟的村长迈着细长的芦苇腿走来,脸色苍黑,像从砖窑里拖出来一样,还一脸怒气,来了就向龙义海一顿莫名火:“我只收了你扶贫的三百一十五件衣服,其中就有二十七件裤头……”

  龙义海摸头不是脑,说:“村长你这是……”

  “人家说我们村享了县图书馆好大的福。”

  “那也不至于……”

  “连水都没有喝的了……”

  “也不是我……”

  “二十七件小裤头,嗬嗬……”

  “你上次说是二十三件。”

  “就算二十三件,就算,好不好?就算。我的天哪,以为我们骨头峰的人都露毬屌在外头打镲镲。我们还背了个名声,别村的说我们发了洋财,可我们连……”

  “老粟,请你冷静,我请你冷静地说清楚。你今天是怎么……”

  “我心烦,你看哪有雨,哪有鸡巴雨?人家别的村扶贫运来抽水机上山,还打井,我们有什么?啊?”

  是烦这个。是逼我哪。我哪儿有抽水机?我哪儿有钱请打井队?再说你这么高的山打多深的井?除非把骨头峰挖穿。

  “你是说让我下山去?”

  粟村长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这平时蔫耷耷眯着眼的人,此时的眼里有一种很亮很寒的光,不由让他陌生。“我不是说别人吗。”他说,口气软了。

  “你不用催,我在想着这个事。一个单位有一个单位的实际情况。”龙义海说。

  龙义海感到了村里的焦灼的目光,那全是乞求和期待,也有鄙视。唉,我有多大能耐?阴差阳错啊阴差阳错,我能给谁扶贫?我又怎么找单位开口?他的心里乱了。寒巴猴子在暗角里啃着干苕。还拿出一只笔来不知写什么。龙义海就问:“派出所真答应来吗?”寒巴猴子说是的,是那警察亲口说的。

  龙义海坐在马坊高高的门槛上,依然是一阵一阵的蚊蚋向门里的黑暗发动着冲击,暴出一种锯木场盘圆锯的尖锐声。几颗流星在天空穿梭,划着火的轨迹。龙义海想打个盹,可是一阵嘈杂的人声从远处滚进了村里。他以为又是因为马家那一窝乱摊子搅浑,但分明是一些去外村伙计沟背水的妇女和妮子。

  有人没回来,掉进河里了。他听清了,是二英,没留神,脚没踏稳,滚进了河里。因为打水太难,把身子扑下去,用手够啊够啊够不着……

  这二英他对她没啥印象,反正是一个乡下妮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简简单单的一个妮子,早上出去干活,晚上回家剁猪草的一个妮子。可她现在死了,没了。哭哭啼啼的声音把龙义海拖到了村长门口。村长的门大开着,与儿子一起拉扯着一个人,是他的儿媳妇。

  “这么多人看我的热闹?”村长显然很不高兴,还有哭哭啼啼的人。

  “二英掉下河了,这怎么得了呀!”二英的亲人哭喊着说。

  “啊,啊?!……你不能走,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儿,说走就走,你是粟家的人了!”村长嚎叫。他在劝那个坐在地上的、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儿媳妇。“受不了了,这是遭的什么罪啊老天爷!”村长说,“二英?……你不能说走就走,我真受不了了,我的小祖宗,动胎了就不好了。二英,二英你说说看,二英也要嫁到山下?这山上就存不住一个女娃子?!”

  “二英掉河里了!”龙义海用吃奶的力量高声说。

  村长说:“你们先把我的小光拉一把,他发起横来要踢自己娃儿的。”村长满脸都在搐动,衣衫褴褛,他穿着县图书馆馆长的一件针织T恤,他儿子也衣冠不整,脸上有被女人抓过的痕迹,穿一件县图书馆副馆长的条纹衬衣;捐赠来的衣裳基本上先被村长家初选了一遍,好的截留了,听说他儿媳下山背回了一大包衣裳,估计馆长夫人的一件呢子大衣就被村长儿媳背走了,孝敬娘家人去了。如今这个儿媳手抓着门框,往外冲的架势,披头散发,涕泗横流,嘶哑着喉咙说:“离婚!离婚!离婚!我要下山!下山!下山!”

  “你们都给我让开!”村长高声说,“让我给小光说几句话。”粟村长拉着儿子冲出哭号的人群,另外有几个好事者已经按粟村长的旨意按住了准备一跃而起的村长儿媳。村长拉着他呆头呆脑的儿子,在磨盘边将儿子往前一推,儿子险些跌倒。“还要我教吗?别当着我的面,给她两个耳巴子。”

  村长的儿子在那儿踌躇,满脸灰土色。

  “二英?你们为啥不拉她一把?那么深的水,找我卵用。”村长说。

  屋里有两个凳子给踢倒了,哗啦哗啦响,灯又踢翻了,顿时一片黑暗。

  没什么指望了,龙义海只好赶紧与人们一起摸黑往伙计沟赶去,并教人用长竿子绑上猎钩,以便钩人。

  往伙计沟走,等于去了趟县城。从晚上走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沟里到处是各村抢水的人。下到沟里,水声汩汩,到哪儿找人去?也许早就被水中大鱼怪兽吃掉了。这只不过是一场精神安慰,龙义海出发前就知道。他不能不来,面对死亡他不能无动于衷。

  作者:陈应松

  五

  第六十一天。晚上,寒巴猴子将一张皱巴巴的材料纸呈递给了龙义海,龙义海看时,第一行是:“申请要回我的住房并严惩打人者”。

  申请?找我申请?感到哪儿不对。严惩?谁严惩他们?应该是警察,可警察看来早忘记这事了。可恶的警察。

  龙义海收下了这份申请。他说:“你与桑丫……你们是不是有点意思?我看她们家特别是老米对你很好的呀。”

  寒巴猴子的眼睛就盯上了那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露出羞涩和憨厚。

  “也到年纪了么。”龙义海说。又问:“桑丫多大?”

  寒巴猴子说二十。

  “够了,到了。村里的女娃总不能都嫁到山下去。需要我去帮你说说吗?”

  寒巴猴子立马阻拦,说:“别,别,龙叔,您别。”

  “桑丫不同意?我说,在村里找个老婆,就有住的了,你反正不存在做不做上门女婿的问题,你一个人。有了个家,再慢慢要房子。”

  “我没条件。”寒巴猴子低着头沮丧地说。

  “你打伤了谁呀?”见他惶惑,就说:“抓去之前?”

  “我也没动手,伤也没怎么伤。是税务所长的娃子。”

  “哦,怪不得的。”龙义海明白了。“你们也是……”

  两人说着话,瞎子老米就来了,说桑丫还不见回来,说是脚崴了。寒巴猴子听说后马上就起身往外走。

  瞎子老米又背来了两捆芒草和一些竹子,放在了马坊里,龙义海笑着说:“还要扎?龙王爷不睬你们?”

  瞎子老米说:“十条八条也得扎,直到感动龙王爷。如今这天咋就这么干了呢?”还说:“问题出在你这儿。”

  “愿听下文。”

  “你是龙王爷的本家呀,要你点个火,你怕了。龙王爷生气呢。”

  “好,下次我一定点火。不过……老米,我想问问,桑丫现在说了婆家吗?”

  “我也没管那个事。”

  “寒巴猴子你对他还是蛮好的啊。”

  “哪里哪里,他是可怜。”

  “我倒是觉得他与桑丫蛮……蛮好的,你看呢?”

  瞎子老米眨着眼一笑。

  “嫁出去干啥啦,寒巴猴子这娃还老实驯善,坐牢的事,我看他没啥卵的错,闯了马蜂窝而已。今后他可以养你的老,留个姑娘在身边有什么不好?你这眼睛……”

  “龙干部你管这事,是不是寒巴猴子托你说的?”

  “不不不,你看,这娃子没住的,跟我搭伙呢,可不可怜!”

  “他跟你搭伙?”

  “牛棚都没得住的了。”

  “麦家父子就没个治了么?”

  龙义海掏着烟,塞了一根烟在老米的手上。“过去呢?总是这么霸道?”

  “历来这样。所以啊,我寻思着给桑丫嫁到别处去,我也好滚蛋。这地方待着,不能活人,还憋气呀老龙!唉!”

  瞎子老米叹着气,消失在黑暗里。外面是他那清脆的点竿声,敲打着高高低低的石头。

  走过了一个垭口,才看到那个一步一蹭的影子。寒巴猴子喊:“桑丫。”

  是桑丫。

  “你脚崴了?”他听见桑丫在抽泣。“怎么啦,你?你别这样,桑丫!”他从她肩上卸下水桶,背好,水在桶壁里发出好听的荡漾声。

  “我是在哭二英。”又说:“我刚才看见她了。”

  “你别瞎说,桑丫!你发烧么?”

  “她在唤我,她要我也去,跟她作个伴……”

  “你别吓唬我桑丫!你怎么了?说这些胡话?”

  “我不想活了,这日子活着有什么滋味?这么背水……”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喃喃地说。

  “会下雨的,肯定会下雨的,桑丫,你是说背水难受吗?你为什么不守我那儿的‘一碗水’?”

  “你那一天两瓢水,你不够喝啊。”

  “我明天给你背水,水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是水……”

  “那是什么?”

  桑丫不说了,越抽泣越厉害,要哭出声来的样子。寒巴猴子抓着了她的手,她的手好柔软,也有些硌人的茧子。他抓着她的手,牵着她,她希望她向他靠过来,他能承住的。他会扶住她。他果然扶住了她。她的肩头在抖动。

  “你真的别这样,我又没欺负你。你是不是饿了?”

  桑丫不哭了,手从寒巴猴子的手里挣脱出来,默默跟在寒巴猴子的后面。到了村口,寒巴猴子站住了。桑丫问:“你站住干啥?”

  寒巴猴子在黑暗里,不说话,脸上的轮廓棱棱的,好一会,说:“桑丫。”

  “什么?”

  寒巴猴子冷不丁一把抓住了桑丫,抱住了她的双肩:“嫁给我吧!龙干部都说了的,说我们蛮般配,他说……”

  “不,不!”

  “我没有房子,你瞧不起我……”

  “不,不是……”

  “你给个话吧,桑丫,我喜欢你,我娶上了你,我当牛做马也甘心,我养你和你爹,我保证……”

  桑丫忽然就去夺他肩上的水桶。

  “桑丫?”他真的还夺不过她,让她把水桶取走了。她的脚步比他还快,虽一走一瘸的。

  “桑丫!桑丫!”寒巴猴子在后头喊着。可桑丫没影了。

  她急急地回家,她听见了狗叫———来接她的是家里的黄狗。还没等上坡,一个黑影闪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她知道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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