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云波

　　4.4智慧化的武侠

　　智慧化的武侠，包含了武侠人物的灵心睿智，也包含了大气磅礴的历史智慧。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直有一种关于智慧的情结。《庄子》面对着汤汤流水，想到了人生与天地。佛教东来中土，最为精彩绚丽的是“般若”之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完成了“到彼岸的大智慧” 的基础构建。而在中国传统世俗文学中，从金圣叹评点“才子书”开始，就一直有一种“才子情结”，那是在博闻广识甚至学富五车的基础上，在天与人合一、儒道佛合一的基础上，对过去成就和智慧的赞叹与玩赏。

　　在20世纪，智慧问题也一直是武侠小说文体发展的重要动力，并广泛地表现为博、雅、奇的综合性知识运用，也在世俗平民化的作品中表现为才子式的急智与机巧，出现了多种多样的智慧形态：

　　还珠楼主笔下庞大的“蜀山剑侠”系列是现代武侠小说较早的大规模的智慧呈现，所谓“良以楼主学养精深，见多识广，足迹遍历名山大川，博闻天地间奇情怪事” ，三教合一尤其是佛、道神话的总体构思，使之成了武侠小说中学问型智慧的典型。

　　金庸《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卧龙生《摇花放鹰传》里的东方亚菱，精通各种奇秘神技，而且身为女性，是灵睿型智慧的典型。

　　古龙以及古龙的人物，常常要说一些格言警句，说江湖，说侠义，说朋友，说男女，说银子，说兵器，尤其是在《多情剑客无情剑》这类带一点飘逸玄妙的作品里，是世俗型智慧的典型。

　　金庸从《书剑恩仇录》经《侠客行》到《笑傲江湖》，从陈家洛的“庖丁解牛掌”经石破天的“侠客行”武学到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是天道型智慧的典型。

　　《鹿鼎记》里的韦小宝，经历了无数次的江湖和庙堂历险，“从历史的文化传统到金庸的文化传统，形成一个高下判然的致胜之道的序列：武功的智慧；智谋的智慧；历史的智慧” ，这是历史型智慧的典型。

　　而金庸作品里那些关于茶、酒、书、画的种种雅趣，温瑞安关于剑的传说(如《杀楚》)，古龙关于忍术的描写(如《那一剑的风情》)，萧逸关于奇门八卦的神秘(如《无忧公主》)，等等，则可以认为是一种民俗型智慧的典型。

　　在《今古传奇武侠版》的作品中，继承了武侠小说的智慧传统，并引领武侠小说的智慧向着厚重和阔大发展。

　　李亮的《傀儡戏》写一个半身残疾的傀儡戏世家子弟陈玉琴，钻研如何让傀儡活起来的法门，写了一本分论身、手、眼的册子。他救了一个战败失志的剑客公羊海，公羊海从这本册子里悟到了先发制人的剑术。半年后，陈玉琴精心制作的傀儡终于上演，离开了的公羊海再度回来，为了武功的秘密不再外泄，他杀了陈玉琴，而他自己也被陈玉琴的傀儡所杀。

　　李古的《临邑之殇》写了战国时代燕、秦两国在临邑城下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决定战争进程的，武将的谋略已经退居其次，武器的技术进步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墨家有良好的兵器制造传统，两国于是纷纷招揽墨门的精英。墨家车流的惟一传人，纤弱的少女车挽来到了燕国，秦军传闻已久的秘密武器“山椎”和“飞巍”被粉碎了，秦正使的“长蛇”和“蜻蜓”连同他的生命也被粉碎了。临邑的主将、神话中的岳帅为了务必求胜，秘密制造墨家明令禁止的“刑天”。纤弱的少女车挽死了。在“刑天”开始运转的时候，巨大的“刑天”轰然倒塌，整个城市，连同它的人民，有如水汽一般蒸发，从此消失。三年后，燕灭。天下一统，机关尽废，却仍未能长治久安。

　　这两部作品，都有一个共同之点。技术的进步，必然带来巨大的力量。然而，人们却总是不惜动用这种巨大的力量，结果是必然遭到无情的反噬。这里包含了两个关于智慧的命题：一个是技术的智慧，精益求精，直到超越人的智力和体力的极限；一个是哲学的智慧，超越极限也就是破坏自然的生态平衡，必然遭到自然的反噬，这可以说是金庸笔下任我行自宫练剑终于走火入魔的另一种印证。

　　被公羊海所杀的当世三大高手之一沈公子，在临死前对公羊海说：

　　这剑法不是人间该有的，洞彻天命，必遭天谴。你今日以此剑杀我，它日必有人用此剑杀你。

　　如果说这还只是一种素朴的报应之论，那么，车挽的愤怒就包含着更多的内涵了，因为英雄是虚伪的，所以机关利器也是虚伪的。人，为什么要用高贵的智慧来消灭人类自己？

　　燕磊一惊：“刑天？”只见岳帅身子一震，说：“我身为燕国大将，镇守临邑，声威赫赫，当者披靡，骗你干什么？你的机关器术不过是机巧工具，又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车挽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从我第一天听到你的威名开始，你就在骗我。我以为你是一个困守孤城的元帅，以个人之力抵挡秦人虎狼之师，心底里怜惜六国的无辜性命，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心底慈和的老人……我天真太过了，我师父被赵王骗了，我又被你骗。我本就不该相信这个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时代里有什么英雄存在……你们都是为了名利、为了天下、为了你们用尸骨积起的功勋！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件工具罢了。我明知道违背墨家禁令，制造‘刑天’，将酿出滔天大祸，可你们还是逼我。还有宋忌，他也被你骗了……”

　　燕磊一惊，道：“宋先生怎么了？”岳帅惊诧地望着车挽，道：“你怎么知……”话刚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当即停住。车挽流不出眼泪的瞳仁中分明冷却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光，说道：“你若不以死逼他，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刑天？他是燕人，年轻得像盛开的桃花，你也下得了手？他已将‘刑天’的秘密说了出来，你还是杀了他！你说秦人是鬼魅、是恶魔，其实……你又何尝不是？秦人杀人和你杀人又有什么分别？我在赵国制造机关器杀人，和在秦国制造机关器杀人有什么分别？”

　　本来是困守孤城的英雄，转眼之间也成了和侵略者同样杀人盈野的恶魔。《孟子•尽心下》第二章说：“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虽然在战争的不同势力之间，善恶程度稍有不同，而其本质却是一致的。在“无义战”的大势之下，智慧反而成了恶的帮凶。墨者曾经是那么备受谭嗣同推崇的“仁”者和“学”者，然而，他们在所谓“英雄”的明晃晃的白光之下，却被晃花了双眼，“学”的技术智慧，反而成了“仁”的伦理智慧的遮蔽。一种智慧成了另一种智慧的负累，这本身就是一个智慧问题，一个关于智慧自身的“元问题”。这个问题需要极大的智慧和勇气来做出选择，车挽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这个时候，智慧已经不足以应付了，这个世界因此更加需要人格的力量，需要“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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