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泽群

　　3

　　就是在“星星吧”，在喝了两杯西瓜汁却觉得自己醉了的那个晚上，鲁伊娆给自己定了一条赴汤蹈火的道路———加入“呐喊”，担任主唱兼吉他手。

　　这一决定在鲁伊娆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反对的是教音乐的妈妈，妈妈认为娆娆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年龄段，却又选了一条更危险的道路；爸爸最初是不置可否，但一听鲁伊娆是要退学做这件事儿便也态度强硬起来了。爸爸的态度是必须上大学，中国已经进入一个文凭竞争的时代了，没有大学文凭将来是寸步难行。妈妈立刻支持爸爸的观点。可爸爸妈妈岂是这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的对手？一听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第一博导韩素君对女儿的充分肯定，妈妈首先就有点儿怯了，她知道这分量；再一听是省委常委、主管文化教育的副书记的公子陈旭牵头组织的乐队，爸爸也有些糊涂了，人家省委书记都让他儿子干，咱们说什么。但是，经历过上山下乡熬炼的一代人也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主儿，他们说不过这个“疯了”的女儿，便决定困难上交，把鲁伊娆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还有那始作俑者秦可儿的父母———鲁伊娆的大姨、大姨父———全请了出来，进行了一场一千九百九十年间的“革命人生大辩论”。

　　毕竟是高二的学生，跟自己的父母发点儿嗲、犯点儿浑行，真说道理鲁伊娆就有些理屈词穷。秦可儿却不同了，她虽然只大鲁伊娆三岁四个月，却是上到大二自己休了学闯世界见过世面的，不但是中国朦胧派新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诗刊》《新诗潮》等刊物上发表过许多诗，让做中学教师的小姨、小姨夫不敢轻看；同时，她也是省委副书记的准儿媳妇了；何况，这个“呐喊”基本上就是由她策划主谋，准备打天下的。这一次，好不容易被韩老师慧眼识人，认定了鲁伊娆能行要拉她入伙以壮声威的，她岂肯罢休？

　　“刘欢倒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授哪。谁知道？……人家这出名，是他自己唱出来的！”

　　“四位老人家倒都是教授级大知识分子了。可过的是什么生活？比上，根本不足。比下？稍稍有余罢了。”

　　“毛主席不反叛，能有新中国吗？反叛就是否定之否定规律，马克思主义的。反叛，就是改革，就是真正的进步。”

　　“你们那会儿没有选择，只能上山下乡。我们现在能够选择，为什么不让我们下海上台？”

　　“代沟就是你们墨守成规，生活在过去的时代。开放就是寻找新路，试试自己的力量。”

　　“没听老百姓说吗？一堵墙塌下来，压死了十个人。警察一调查：七个教授、三个副教授。可你们要知道，就是四堵墙一块儿塌，也没听说压死过一个歌星，明星的。物以稀为贵么。今天我们要做，就做稀有动物。”

　　…………

　　秦可儿真是能言善辩，举一反三，引经据典，说古道今。反正是鲁伊娆的爸爸妈妈、秦可儿的妈妈爸爸，没有一个能说得过她的。四个中年的长辈，只能眼巴巴地看看四个老年的长辈，希望老人们能有一些哲学和道理，说服这两个不懂生活之艰难的女孩子，珍惜她们已经看得见的、只要努力就能够得到的幸福。

　　德高望重的姥爷发话了。姥爷在四位老人中年纪最大，教职最高，精通四国外语，专攻中英比较文学，是省里、国内都有名的教授。姥爷看着自己两个女儿的两个女儿这种神态这种精神，挺高兴挺神秘莫测地笑了；再看看两位被秦可儿堵得一言不发的女婿，才笑笑对老亲家说：鲁老，觉出来了吧？……我们，已经生活在人家的时代里了呀……

　　可全家人都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全愣愣地看着他。连“鲁老”也没接腔。姥爷知道他们未能理解他的话，便指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说，五六年，我大哥从长沙来这儿度假，看见她们姊妹两个，感叹地说，这些孩子，才真正是逢上了好时候喽！……我和她妈，当时是绝对同意大哥的看法，真觉得她们———玉磬、玉佩———才是幸福的，比我们动荡苦死了的青年时代，幸福了一百倍。可哪能想到哇，转过年来，我就成了右派，一落千丈苦不堪言。还不错，她妈妈那会儿不说话，漏了网，没把全家的门窗都堵死，能喘气儿。可从那以后，你们想想，谁有过好日子过啊？……那时候，全是听命于上头，认命于自己。“反叛”？谁敢想到“反叛”这个词儿呀？想到，那就是死罪。姥爷又对四位中年长辈说，我说啊，你们也是人到中年了，上过山，下过乡，挨过饿，受过罪。你们自己想想，除了邓大人的这几年，你们比较我们，也全是一样地苦过来的吧。“反叛”？……咱这两代人，可全都没敢“反”过一点儿“叛”！……看看可儿，说起“反叛”这个词儿多顺口、多利索。咱们，还有你们，姥爷再指着中年的四位说，咱们得明白，这是她们的时代了，我们，都活在人家的时代里了呀！……

　　秦可儿哇地一声，上去抱住姥爷就是一个热吻。“恨”得姥姥就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打得全家人都笑了。

　　鲁伊娆明白她的抗争胜利了，一股热流在心上满溢……

　　姥姥却又发了话，娆娆这条路，真的不容易。她要真想走，就得让她走。哎，娆娆，姥姥问你，可儿总夸你唱得好，你到底唱得怎么好呀？也该表演表演给我们这些人看看吧？小时候还听过你唱歌，吱吱呀呀的；越是大了，越没听见了呢。

　　没问题。秦可儿接上了，娆娆你唱。就唱《感恩的心》。哎，诸位老人家，这可是我写的词、陈旭谱的曲儿的。这歌就是我们“呐喊”的当代水平。

　　说得八位长辈全都笑了。秦可儿趁机，朝鲁伊娆努了努嘴。

　　两个鬼精的女孩子。这首歌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唱法的，她们当然选择了能够感动老一代人的唱法。鲁伊娆拨动吉他，自弹自唱———

　　祈祷……祈祷上苍，感谢您给了我全新的生命

　　祈祷……祈祷大地，感谢您给了我全新的记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这万花的世界

　　天生地，地生你，你生爱情，是我此生的期冀

　　这一辈子跟定了你，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上苍

　　这一辈子跟定了你，你就是我的爱我的情我的大地……

　　吉他是柔弱而缠绵的，声音是抖颤而求乞的。秦可儿乐理上一知半解，但是她懂诗，懂节奏，在鲁伊娆边弹边唱的时候，她也能拿着吉他一下一下地帮鲁伊娆拨出伴奏。两只吉他两个姑娘，又加上这样的一种哀婉缠绵的叙述，鲁伊娆还没唱完，姥姥和奶奶就已经用手帕拭泪了；待她缓缓地将“感恩的心感恩的心感谢你的深恩一直到我的今生今世”唱完，两辈的老人们全都动情地鼓了掌。秦可儿趁机拿一柄蒲扇，挨个儿伸到长辈们脸前：收钱。收钱。我们现在可是白手起家，娆娆当主唱是需要行头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姨夫姨妈赞助赞助吧。等有一天，我们闯出牌子打了天下，我们俩加倍还本付息。闹得长辈们还真的从口袋里掏“银子”认真赞助，纷纷说还要去拿存折。

　　正这时候，鲁伊娆忽然又是灵机一动，她跑到姥姥眼前说，姥姥，他们都说我的脚长得漂亮。您看哪？

　　说着，鲁伊娆把她那只右脚从竹凉拖鞋里抽了出来，伸在老人们面前一跷一跷。

　　姥姥先是一愣，但看看鲁伊娆那骨瘦匀称洁白秀美的小脚丫子，禁不住也赞道：嗯，是长得不错，真长得不错。哎呀。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们娆娆，才十七呀，还能有一大变哪。

　　一家人便哈哈大笑。

　　妈妈笑得眼中出了泪水，说，再一大变，就变成了个小疯子了！

　　姥爷却再一次正色道：不疯不成戏。天才与疯子，仅一步之遥。但是，娆娆，高二的课程你还必须考。考完办个肄业证书，这叫善始善终、做人做事的规矩。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哲学。

　　姥爷一语定乾坤。

　　这就叫权威。

　　一个教育世家走出了鲁伊娆这样一位“叛逆”，连鲁伊娆的学校、老师、班主任、辅导员全都不理解。认为像鲁伊娆这种素质与智商的孩子，一条坦荡荡的大学路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她怎么会想去做歌手呢？满门的高级知识分子、满门的大教授，居然都能如此地支持她？放纵她？……这事在省城也传了个稀奇。稍有人间常识的人都知道，歌手和歌星之间的距离，绝不比孙悟空保唐僧取经的路途容易。九九八十一难哪！……

　　何况，个中的云谲波诡，又有谁能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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