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希

　　哟，陈爷傻了，两角钱一大包，有肥有瘦，用一张新鲜荷叶包着，八元钱，半锅肉呀。真把半锅肉给他送上去，他又不吃了，“这么便宜的东西是给人吃的吗？”他不相信了。

　　再说，你也不能用荷叶给新派人物包酱肉呀，那荷叶上有细菌吗？不文明了。

　　怎么办？陈爷自然会想出办法来的，酱肉还是陈记酱肉，再精选，也是一锅老汤煮出来的，煮酱肉的生猪，也是肉店里送过来的，那猪更是农家猪圈里养出来的，你也不能再建一个猪圈，新买下一批小猪崽，每天用鸡鸭鱼肉燕窝鱼翅地喂着它，还让它喝咖啡，听古典音乐。再说，就是那样喂着，肉也未必就香呀。要想在陈记酱肉上下什么功夫，那已经是没有余地了。

　　可是陈爷规矩人，他不肯多收新派人物的钱，既然卖给人家八元钱一份的酱肉，你就得对得起人家那八元钱。怎么对得起，改包装。

　　来到日租界，陈爷订制了一批日本饭当的木盒，红漆面儿，黑漆里儿，里面还有几个小格格，盒面上描着山水，看着甚是文雅。又来到法租界，陈爷买到法国香纸，带回家来，每天选上好的陈记酱肉，每份半斤，精心切成薄片，一片片排整齐，放在饭当盒里，摆出来，果然就是国礼。好，一份陈记酱肉卖到八元钱，值！

　　租界地新派人物和洋人打交道，最有信用，从来不欠账，当天生意当天付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来没打过“罗罗缸”。这一下好呀，陈爷和肉铺的生意也好做，头天夜里肉铺送来一口生猪，放下生猪，陈爷付钱，从来没欠过一角一分，绝不似小门小户那样，三个月前进货的钱，到现在还没还呢，逼得肉铺反目，天天坐在他家门外讨账。

　　看着陈爷的生意火，天津酱肉行的老同乡终于心服口服了，原先什么联营、分号的打算也都不想了。你想呀，人家陈记酱肉生意这样火，怎么会和你干联营、分号呢？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外人看的只是热闹，只有内里人才知道甘甜苦辣，人不知鬼不觉，陈爷已经感到日月不好过了。

　　陈爷的日子怎么还会不好过呢？每天早晨陈记酱肉门外光小汽车就排了几十辆，过去陈记酱肉每天打发过租界地的新派人物之后，至少还有六七十斤的酱肉好卖，如今打点走了小汽车之后，陈记酱肉已经所剩无几，普通市民已经很难吃上陈记酱肉了。

　　…………

　　“陈爷，这一个月生猪的钱，您老先拨给我一点，我一个卖生肉的，本小利薄，经不起拖欠。我知道陈爷生意火，顾不上我这小生意，只是陈爷再忙，也得体恤体恤我这小买卖呀。”哟，话虽然是转着弯儿地说，但陈爷明白，这是肉铺讨债来了。

　　怎么？陈爷居然欠下肉铺的债了？对了，就是欠下肉铺的债了，一连一个多月，肉铺每天将一口生猪送到陈爷家里，多少年的规矩，每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来有一天陈爷说过两天一起算吧。肉铺掌柜和陈爷多年的老交情，再说凭陈记酱肉的招牌，还能欠你的肉钱不给？过几天就过几天吧。只是，一连过了一个多月，陈爷都没提肉钱的事，肉铺掌柜坐不住了。这不，今天早晨他跟着送肉的伙计一起找到陈爷门上，讨债来了。

　　“哦哦哦。”陈爷支吾了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只是陈爷脸色烧得通红，汗珠子已经滴落下来了。

　　“陈爷。”肉铺掌柜还是赔着笑脸对陈爷说着，“若说呢，多少年的老交情，这几十口生猪，莫说陈爷还说了一个买，就是向我要，我也不能驳陈爷的面子。只是陈爷知道，卖肉的，都是小本生意，我们进货，那是少一分钱，人家也不肯将生猪卸你门外的。我们将生猪送到各个肉店，陈爷知道那也是现钱交易的。这许多年还没有人欠过肉钱。肉么，那是进口的东西，今天没收上钱来，明天人家说这肉不新鲜了，你连钱也休想收了。”

　　“唉呀，老弟兄，这些道理我是全明白呀。”陈爷打断肉铺掌柜的话，对肉铺掌柜解释着说，“我难呀。”

　　“怎么？陈爷还难？”肉铺掌柜疑惑地问着。

　　“我怎么不难呢，你想，但凡有一点办法，我能欠你的肉钱不还吗？”

　　“陈爷，咱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陈爷没对我说过半句谎，我也没对陈爷说过半句假，眼看着陈爷门外每天小汽车排成长龙，怎么陈爷还说难？”肉铺掌柜不相信地说着。

　　“倒霉就倒霉在这些小汽车上了。走着买酱肉来的，都是老天津卫乡亲，一包酱肉五角钱，没有人欠我这份人情，都是现钱买的。可是开着小汽车要酱肉来的，坐小汽车的爷，能身上带现钱吗？”陈爷回答肉铺掌柜说。

　　“就算是当天没带钱，我可是听说陈记酱肉卖到租界地，那是八元钱一份呀。”

　　“没错，你光听说陈记酱肉卖到租界地八元钱一份，你还不知道多少辆小汽车每天来我这里要酱肉，一连二年不付钱的呢？”陈爷哭丧着脸，对肉铺掌柜说着。

　　“天下有这样的事，开着小汽车来，居然白吃酱肉？”肉铺掌柜大吃一惊地向陈爷问着。

　　“人家不说白吃，你也许留过神，每天早晨来我这里要酱肉的，有一辆顶顶阔气的小汽车……”

　　“黑色的？开车的是个小黑个儿。”

　　“对，就是那辆小汽车，知道是什么人的吗？天津市政厅，议长大人一份，副议长大人五份，他一个人怎么要五份？他老岳父爱吃陈记酱肉，他小姨子爱吃陈记酱肉，他女婿爱吃陈记酱肉，他老娘养的那只小花狗，也爱吃陈记酱肉，一天五大包……”

　　“不给钱？”肉铺掌柜瞠目结舌地问着。

　　“人家没说不给钱呀，”陈爷眼里含着眼泪儿回答着，“人家说，那要从办公费里开支，你知道议长、副议长吃酱肉，那是公费开支。”

　　“公费开支也得给钱呀。”

　　“公费开支统由预算中转账，预算是一年批一次的，头一年的预算没做上酱肉这一项，第二年做上酱肉这一项了，可是紧缩开支，把这项开支挪到下一年去了。老兄弟，你说说我这生意可怎么做呀？”

　　“光是市政厅，也吃不黄你陈记酱肉的大买卖呀。”

　　“光他一家，我不怕吃。可是你还看见过，挂着军车牌照……”

　　“七十二旅。”

　　“对，就是七十二旅，不光是旅长吃……”

　　“团长吃，营长吃、排长吃。”肉铺掌柜接着陈爷的话说。

　　“光吃咱也不怕，他还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连吃了一年，到了结账的那一天，我找到七十二旅旅部……”

　　“开拔了。”

　　“你怎么知道？”陈爷向肉铺掌柜问着。

　　“他还欠着我上百头生猪的钱呢。”

　　“唉！”说着，陈爷和肉铺掌柜一起叹息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又一起说道：

　　“这生意没法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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