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元举 康锦达

　　一个年轻女子的悲情夜晚

　　“那天，我参加自学考试。上午考一科，下午考一科。连续考两科再加上考前的复习，以及学校为自己安排的语文示范教学等，我感到神经绷得太紧了，为了放松一下，我就去了一家舞厅。在优美的音乐旋律里，静静地喝了一杯饮料，然后又跳了一会儿舞……

　　“我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就是跳了这么一会儿舞，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我从舞厅出来，就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回家。车还没开动，从车门冲上来两个‘便衣’，不由分说，就把我从车上拖下来，粗暴地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就把我拉到了一个派出所。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警察指使协勤的收拾我会那么狠，而且还那么下流，打还不算，还扒光了我的衣服用电棍捅……非得让我承认自己是做‘三陪’的。我怎么能把粪水往自己身上泼呢?到我这一代，我们家三代人都当教师，不说是教育世家，也是为人师表，我怎么会是三陪女？太侮辱人啦……

　　“可那个警察说，你那么漂亮，又是一个人到舞厅，肯定是做‘三陪’的，你不承认就收拾你……你说这是什么逻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抓我的目的就是想弄罚款。他们整整折磨了我一宿，尤其是后半夜，换成女的‘眼线’，把我的长裤和裤衩都扒下来，用电棍往里面捅，我实在挺不了，只好按照他们说的招认了……他们要我交三万元罚款，把我的住址、电话都留下了，叫我回去后就把钱交来，还甩给我一张名片，叫我以后听他们的话，随叫随到。这样他们才放了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我真的不想活了，这种痛苦的沉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人民的警察，正义与信赖的象征啊……”

　　这个女孩子叫菲菲，她一边讲，一边哭泣。她肯定哭过无数次了，可她的泪水还是哭不干。

　　一个无比热爱生活的青春女性，一朵芳菲含苞的花蕾，竟然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因走进一家舞厅，而蒙受了奇耻大辱，竟绝望到要以死来挽救自己的声誉。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城市，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对这位惨遭不幸的小学女教师而言，真是一座悲情的城市，一个悲情的夜晚。

　　有女儿的家长都有这样的感觉，女孩子出门在外，如果晚归一会儿，做家长的都会为此坐立不安的。菲菲的父母也是如此。那天晚上，他们等着女儿回来，等得十分着急：明明女儿临走时说好了晚上九点前一定到家的，现在已深更半夜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她能上哪儿去呢?怎么连一个电话也不打?会不会出事呢？

　　老两口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一大早就到处寻找女儿。整整一个上午，菲菲下落不明。该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他们意识到肯定出事了！

　　中午时分，突然发现女儿步履艰难、衣着不整、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家门口。当他们急切地将女儿扶到面前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老两口心如刀绞，不寒而栗。

　　只一夜之间，菲菲如同花谢玉损，惨不忍睹。她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蓬头垢面、浑身是伤，电棍把她身上捅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眼角含着泪，嘴角流着血，像一只受伤的羔羊。

　　菲菲见到父亲时，先是怔了怔，似乎她要用一点时间证实那确实是自己的父亲，才号啕一声，一头扑到父亲的怀里……

　　菲菲的父亲是一所学校的校长，他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小时候，女儿会每天在他下班走进家门时扑进他的怀里撒娇。然而，此时他抚摸着女儿那一头无法捋顺的乱发，如同燃烧一样灼痛着他的手，颤抖由手上开始迅速遍布全身，继而他老泪纵横。

　　“……好孩子，你不要哭，不要哭，我相信，任何无故侮辱别人的人，法律不会放过他的。”

　　这种时候，做父亲的心，要远比女儿更痛苦。他把女儿送到医院，在伤口愈合的同时，却在心灵与肉体上留下了终身的痕迹，也烙下了严刑拷打的证据。

　　对于这起不该发生的事，受害者本人是这样讲的：

　　“我和父亲拿着被打后留下的照片和医院诊断，四处投，然而跑了半个多月，也没有人理睬我们……”

　　“我真的开始绝望了，我准备了一瓶安眠药、一条结实的绳子、一把尖刀，我想得最多的不是去申诉，不是去洗清污蔑……而是想怎么去自杀，选择怎样的方式去自杀，怎样死才能引起社会的震动……使别的女孩子不再像我这样遭受侮辱和损害……”

　　幸亏这个女孩子找到了冯有为，否则，或许她真的走上了绝路。

　　冯有为被不法警察的这种恶行激怒了。他这时候一定是想到了，如果这是自己的女儿———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可是，他更不能容忍的是当他找到了那个派出所时，接待他的那个警察却不屑一顾地对他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没有权利过问！”

　　冯有为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没有处理这件事的权力。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只不过我有一个人民给我的身份———人大代表。我告诉你，法律赋予我依法对行政部门和司法部门实施监督的权利。我同时也告诉你，人民把一身警服给你穿在身上，是让你尽心尽力保护好一方平安，不是让你为非作歹。执法者违法，照样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这一点你比我清楚。我还要郑重地告诉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一样，只要你触犯了法律，那么，你就要付出代价。”

　　冯代表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青年四处奔走，他领着女青年的父亲找沈阳市人大的领导，找市政府领导、找市公安局领导……给他们看女青年遍体鳞伤的照片，强烈要求他们尽快介入。他对他们说，这关系到一个女孩子的全部人生。他还对他们说，饶恕罪恶就等于放纵罪恶。他因为激愤而声音嘶哑，又因为嘶哑而疲惫。

　　他的话还是有分量的。这个分量是什么呢？是因为他的身份与态度让在某种位置上的人感到不安了，弄不好要影响乌纱帽的。于是，那个刑讯逼供的警察被拘留批捕了。直到这时，那个警察的亲属才感到问题的严重。他们一次次地到女青年家中送慰问品，软硬兼施，要求私了。冯有为事先就提醒女青年全家，一切按正常法律程序办。

　　那个警察被捕不久，就以急性阑尾炎的理由取保候审，又亲自去女青年家，再次要求私了。

　　冯有为不依不饶，他紧盯不放，敦促区人大有关部门有力实施监督，直到把那个警察判了刑……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不是一句空话。”冯有为说这句话时，深深透了口气。

　　老冯并非与警察过不去。有一位年轻警察去一家小店拿了两包香烟没给钱，他当时没穿警服而是着便装，所以，服务员就追上去讨钱，结果这个警察很恼火，就找各种理由予以报复，折磨这家小店。当地老百姓实在看不过，找冯有为告状。冯有为找到这个警察，严肃地批评了他：”你这样做太掉价了！败坏的不只是你个人的形象，而是整个警察队伍的形象，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你这么年轻，要珍惜自己的警察身份。如果你以后再犯类似的错误，一定老账新账一起算，非向上级反映不可。不能总是下不为例。“老冯见这个小警察态度还不错，便决定以观后效，不再追究。

　　事后，冯有为还对反映情况的群众讲：“他明白不对就行了，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向别处反映了，我们也得给人家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对吧？这才是真正的爱护。因为两包烟扒他的警服实在太可惜，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警察岗位啊！”

　　这个年轻警察从这件事里吸取了教训，此后干得还真挺不错。

　　冯有为说：“遇到一些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将心比心，如果事情发生在我家里会怎么办？”

　　冯代表接触了那么多的个案，他是非常无奈的！每到接待日那天，他完全一副愁苦的面容，额上的抬头纹简直可以跟那些苦大仇深的老农民相比。面对一面面给他送来的锦旗，什么“包青天”、什么“高风亮节好代表”、什么“无私无畏护法律”等等，他更是一脸无奈。他一次次在人丛中破着嗓子陈述，要让他们别将命运寄托到他一个人身上，不要以为找到他就能够解决冤情，不要对他抱太大希望，他不是包青天，更不是救世主。他对一张张因焦虑而干燥的面孔说：“你们应该懂得使用自己的政治权利。你们不要等到遇着事了才想到找人大代表，你们在选举时，随便投出一票，你们太不当回事了。如果你们能像外国公民一样认认真真投上自己一票，选出你们信得过，能为你们办事的代表来，那么也不至于现在你们找不到你们曾投过票的人。你们投出一票就要管一届，一届五年呀！你们应当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你们应该懂法，应该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

　　然而，我们的老百姓木然地瞅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他们仍然在相信他，仍然潮水一样涌向他。其中一位戴眼镜的男人对媒体说：他从二十来岁就开始找，开始上访，现在快六十岁了，却找不到任何希望，所以，他说找到冯代表就见到亮了。因为他才是我们的代表。

　　冯有为是既感动又悲凄，更无奈，你听听他说的：“我这里既不是法院也不是信访办，可来的人几乎全是打官司告状的。原来设接待日是想建立一条人大代表联系群众的绿色通道，代他们向政府反映好的建议和意见，没想到会是这样。这并不是我的初衷！”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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